深夜客棧的後堂,彌漫著比大堂更加濃重、幾乎令人窒息的藥草苦澀和屍蠟陰寒混合的氣息。一盞孤零零的油燈掛在低矮的房梁上,光線昏暗,勉強照亮狹小的空間。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負擔。
林琛背靠著冰冷的土牆,坐在一張咯吱作響的破舊板凳上。他臉上那張蠟黃僵硬的人皮麵具已經被揭下,隨手丟在腳邊的陰影裡。露出的真實麵容蒼白而疲憊,額角布滿了細密的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解開右臂上厚厚的棉布繃帶,動作牽扯著傷口,帶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麻癢。
繃帶下,五道深可見骨的爪痕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邊緣的皮肉不再烏黑,但依舊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青紫色,微微腫脹。掌櫃的藥粉和藥膏似乎抑製了死氣的進一步侵蝕,但傷口愈合極其緩慢,每一次換藥都能看到新生的肉芽在緩慢蠕動,卻始終被一股陰冷的阻力壓製著。林琛咬著牙,用沾了烈酒的棉布仔細擦拭著傷口周圍滲出的組織液和藥膏殘留,每一次觸碰都如同被冰冷的針反複穿刺,讓他倒吸冷氣,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右臂依舊沉重麻木,仿佛不是自己的。
他懷裡揣著用最後幾個銅板換來的兩個冰冷硬饅頭和一小包劣質金瘡藥。這就是他頂著“僵屍臉”麵具、在滿城“裂顏妖女”通緝令和如狼似虎的衙役眼皮底下穿梭半天的全部收獲。城內的風聲比老泥鰍描述的還要緊,藥鋪被重點監控,尋常的消炎生肌藥價格飛漲且需要嚴格的登記盤問。他這張生麵孔加上僵硬的“老黃”臉,差點在靠近一家大藥鋪時被幾個眼神凶狠的江湖人盯上,隻能倉促退走,在小巷深處一個黑心遊醫那裡高價買了這包不知成分的藥粉。
屏風隔開的角落裡,雲詩韻依舊在沉睡。失去雙臂的重創讓她的身體如同精致的琉璃器皿,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呼吸微弱而平穩,但那張蒼白如紙的臉和空蕩蕩的肩膀,在昏暗中無聲地訴說著慘烈的代價。掌櫃定時給她喂下吊命的參湯和藥散,勉強維係著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但斷臂處被死氣凍結的碳化邊緣依舊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夏九璃蜷縮在雲詩韻床鋪對麵的牆角陰影裡。她暗紅的長發如同失去光澤的綢緞,散亂地鋪在地上。臉上被掌櫃重新修補過的屍蠟藥膏呈現出一種毫無瑕疵的、冰冷的蒼白,如同精心打磨的玉雕。她的雙臂環抱著膝蓋,將臉深深地埋了進去,隻露出小半個光潔的額頭。身體不再顫抖,卻散發出一種比之前更加深沉的、近乎虛無的死寂。那份茫然似乎已經沉澱,變成了徹底的空白和隔絕。她像一尊被遺忘在角落的、沒有靈魂的軀殼,與客棧內壓抑的氣氛、與外麵滿城的恐慌通緝、甚至與她自身的存在,都徹底隔絕開來。林琛的歸來、換藥的動靜、藥草的苦澀……似乎都無法穿透她築起的那道無形屏障。
楚瑤抱著青銅古鏡,蜷縮在靠近門口的一個小木箱上。她大眼睛裡依舊殘留著通緝令帶來的恐懼和銅鏡幻象的驚悸,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和無助。她的小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鏡麵,仿佛那是唯一的慰藉。
諸葛青靠坐在另一麵牆下的草堆裡,裹著那條散發著黴味的舊棉被。他看起來比之前更加虛弱,臉色灰敗,眼窩深陷,僅存的左手搭在膝蓋上,指尖還在微微顫抖。他渾濁的眼睛半閉著,似乎也在昏睡,但林琛能感覺到,他那微弱的氣息中帶著一種焦躁不安的波動。
壓抑!沉重的壓抑感如同實質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白虎寨的慘烈、滿城的通緝、夏九璃的失憶、雲詩韻的瀕死、朱雀坊的陰影……如同無數條冰冷的鎖鏈,將他們牢牢捆縛在這方寸之地,動彈不得,喘息維艱。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諸葛青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如同被噩夢驚醒般,渾濁的眼睛驟然睜開!瞳孔深處布滿了血絲,眼神不再是單純的疲憊,而是一種近乎癲狂的焦慮和一種被無形力量逼迫的絕望!
“不對……不對!靜不下來!根本靜不下來!”諸葛青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一種神經質的顫抖。他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仿佛心臟正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卦象……卦象一直在變!亂!太亂了!朱雀坊……那地方……像個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神不寧!”
他掙紮著想要坐直身體,但虛弱的身體讓他動作踉蹌。他看向角落裡蜷縮的夏九璃,又看向沉睡的雲詩韻,最後目光死死鎖定在楚瑤懷中的青銅古鏡上!渾濁的眼中爆發出一種近乎偏執的、不顧一切的光芒!
“丫頭!銅鏡!把銅鏡給我!”諸葛青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甚至有些尖銳。
楚瑤被他突如其來的激動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將懷裡的銅鏡抱得更緊,大眼睛裡充滿了驚懼:“青……青叔?你要銅鏡做什麼?”
“卜卦!強行推演!”諸葛青掙紮著,僅存的左手伸向楚瑤,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我心神不寧!靈台蒙塵!看不清前路!隻有……隻有借助通靈銅鏡之力,或許能穿透迷霧,窺見一絲天機!看看朱雀坊……看看那該死的離魂調到底怎麼回事!看看我們……還有沒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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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話語充滿了孤注一擲的瘋狂!強行推演本就耗神折壽,更何況是在他元氣大傷、心神不穩的狀態下!借助通靈銅鏡這種蘊含莫測力量的古物推演,更是凶險萬分!稍有不慎,就是魂飛魄散的下場!
“青仔!你瘋了!”林琛猛地站起身,顧不上右臂的劇痛,厲聲喝止,“你現在什麼狀態自己不清楚嗎?強行推演,你不要命了?!”
“命?”諸葛青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林琛,嘴角咧開一個慘然扭曲的笑容,“我們的命……還剩下多少?雲丫頭雙臂儘斷,命懸一線!夏九璃魂魄不全,形同廢人!外麵滿城通緝,守墓人虎視眈眈!朱雀坊的索命琵琶隨時可能響起!我們困在這鬼地方,像一群等死的耗子!不弄清前路,找到破局的關鍵,我們遲早都是個死!橫豎都是死,不如搏一把!看看老天……到底給不給活路!”
他的聲音嘶啞而決絕,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和悲壯。那僅存的、顫抖的左手依舊固執地伸向楚瑤,眼神中的偏執如同燃燒的火焰。
楚瑤看著諸葛青瘋狂的眼神,又看看林琛焦急的臉,小臉上充滿了掙紮。最終,她咬了咬嘴唇,大眼睛裡閃過一絲不忍和決然,將懷中緊緊抱著的青銅古鏡,小心翼翼地遞到了諸葛青顫抖的左手中。
“小心……青叔……”楚瑤的聲音帶著哭腔。
銅鏡入手冰涼沉重。諸葛青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僅存的左手死死攥住鏡身,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渾濁的眼中爆發出最後一絲精光,強行坐直身體,將銅鏡平放在自己盤起的膝蓋上,鏡麵朝上,正對著自己枯槁的臉。
“天地無極,乾坤借法!靈鏡通幽,照見前塵!以吾精血,引路問途!急急如律令!”
諸葛青口中念誦著古老而艱澀的咒語,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他猛地咬破自己早已乾裂起皮的下唇,一縷暗紅的血絲滲出!他沒有絲毫猶豫,用那沾血的嘴唇,狠狠印在了自己僅存的左手食指指尖上!然後,用那染血的指尖,帶著他殘存的生命精元和不顧一切的意誌,迅疾無比地在那光滑冰冷的青銅鏡麵上——畫下了一道扭曲、繁複、散發著微弱血光的赤紅色符文!
“嗡——!”
就在符文最後一筆落成的瞬間,青銅古鏡猛地發出一聲低沉而清晰的嗡鳴!整個鏡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鏡麵之上,那染血的赤紅符文驟然爆發出刺目的血光!血光如同活物般在鏡麵流淌、旋轉!一股無形的、帶著強大吸扯力的能量波動瞬間從銅鏡中爆發出來!
“呃啊——!”諸葛青發出一聲痛苦至極的慘嚎!他感覺自己的神魂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攫住,瘋狂地拖向那旋轉的血色漩渦!僅存的左手死死抓住銅鏡,手臂上的血管根根暴起,呈現出可怕的紫黑色!他本就灰敗的臉色瞬間變得如同金紙,七竅再次滲出絲絲縷縷的汙血!身體如同狂風中的枯葉般劇烈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