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內寬的手指拂過堅硬的騰衝城的巨石城牆表麵,冷硬如同擦拭軍刀鋒刃。
他無需細讀桌角那份被軍靴黑泥蹭臟的信箋,每一個字都深深刻入他眼中。
“……貴部在騰衝屠殺平民逾一千五百,若此等獸行不止,我軍鄭重警告:所有加諸於華人之痛楚,必以十倍、二十倍之勢,奉還於貴國本土之上!勿謂言之不預!”
窗外雨點敲打著指揮部殘破的窗欞,潮濕的空氣裡帶著濃重的鐵鏽氣與血腥味。
這氣味竹內再熟悉不過,就在兩天前,騰衝城西的城門樓子——臨時征用的刑場,帝國勇士們曾在那裡以刺刀進行“作業”。
此刻那刑場的低窪處,雨水想必已彙聚成一片被血暈染開的微紅淺窪。
竹內寬嘴角的線條繃得死緊,他俯身拾起那張承載支那人狂言的薄紙,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隨後,他將軍靴厚硬的鞋底,帶著某種淩虐的快意,重重地踩踏下去。
紙張在那名貴的皮靴下發出被碾碎的脆響,泥水與汙垢迅速浸透了墨跡。
“卑劣的恐嚇!帝國武士若懼於狂徒的囈語,便不配為天皇陛下揮劍!”
他的聲音不高,卻如同淬過冰水,砸在靜默肅立的幾位聯隊長心頭。
“帝國的天空屬於天照大神!支那人的破銅爛鐵……嗬,豈能觸碰到一神之國的純潔土地?”
他抬起頭,目光如剃刀般掃過屬下的臉,那裡麵寫滿了不容置疑的信念與一種因殺戮而升華、近乎狂熱的傲慢。
沒人懷疑師團長的話,帝國的疆土,是神的庇佑之地,絕不可被玷汙。
時間像凝固的火山岩漿,緩慢粘稠地在騰衝山下這片被雨水泡透的日軍陣地上蠕動。
坑道裡黴味和硝煙混合著汗臭與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鑽入每一個毛孔。
士兵們像冬眠的蛇,蜷縮在泥濘與石礫構成的狹窄掩體裡,靠著濕透的麻袋或冰冷石壁,雙眼無神。
戰鬥早已超越了勝負的簡單範疇,滑入殘酷的消耗深淵。
每一次短暫的炮火間隙,疲憊士兵的臉在搖曳的煤油燈火下,浮腫蠟黃。
有人盯著手中模糊不清的家人照片,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有人借著微光,在肮臟的小本子上艱難移動鉛筆。
紙張上寫著不知能否寄達的信箋——“母親大人:今日無戰事,天氣晴好,但兒依舊思念故鄉簷下的紫藤……”可窗外分明下著冷雨。
師團部的角落同樣濕冷,那封幾乎被踩爛的信,最終被釘在牆上,位置很低,恰在竹內寬每日走過時,軍靴容易掃及的地方。
每一次路過,它都像一個卑微卻無法被徹底碾碎的挑釁印記,竹內寬幾次拿起它,目光在其上逡巡,尤其落在“十倍奉還”那幾個字眼上時,眉間會被閃電般短促的痕跡刻過。
這痕跡迅速被更強大的意誌壓平,如同用鐵板蓋住微弱的火苗。他的驕傲絕不允許絲毫動搖。
他隻是覺得那支那指揮官的名字像一根細刺紮在指頭裡,雖不致命,卻隱隱作痛,揮之不去,挑動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被詛咒般的關聯感,卻又捕捉不到任何實據。
然而,在一個連炮火都因連綿陰雨而顯出幾分倦怠的午後,空氣沉悶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