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滔滔,裹挾著上遊融化的雪水與兩岸的泥沙,自北向南奔騰不息,像一條被戰火驚擾、疲憊而暴躁的巨蟒,橫亙在蒼茫的大地上。
它那渾濁的河水,此刻仿佛不再是滋養生命的源泉,而成了一道冰冷無情的界限,將整個乾國的東部戰局生生撕裂。
水東,叛軍連營百裡,旌旗獵獵,如同肆意滋生的瘴癘,遮蔽了原本的天色。
不同製式的旗幟代表著不同的主人——有二皇子唐玉瀾的蟠龍旗,有八大藩王的各家徽記,更有原鎮國大將軍秦毅的“秦”字帥旗。
營盤之間,人馬調動帶起的塵土經久不散,兵刃偶爾碰撞的冷冽聲響,與戰馬的嘶鳴、士卒的操練聲混雜在一起,凝聚成一股如有實質的殺氣,直衝雲霄,連對岸的飛鳥都不敢輕易靠近。
水西,朝廷軍的營壘依地勢而建,壁壘森嚴。
身著製式甲胄的士兵在望樓和柵欄後巡邏,殘陽照在冰冷的鐵甲上,反射出大片令人心悸的寒光。
整個營地上空彌漫著一股壓抑的肅殺之氣,沉默,卻比對岸的喧囂更令人窒息。每一個士兵的臉上,除了疲憊,更多的是對未知戰局的茫然與隱憂。
叛軍勢大,並非一日之寒。
這些年來,乾皇唐世成一方麵深感藩鎮割據之弊,屢屢傳出削藩的風聲,引得各地藩王人心惶惶。
另一方麵,卻又因循苟且,優柔寡斷,既無雷霆手段推行國策,又無足夠恩義安撫人心。
這種首鼠兩端的做法,如同溫水煮蛙,逼得各地藩王為了自保,不得不暗中擴充軍備,結交權臣,將私兵經營得鐵桶一般。
如今,削藩之劍終於懸落,以二皇子唐玉瀾為核心,八大藩王順勢而起,如同決堤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八王之兵相合,兵力竟遠超朝廷在東線的常備軍。
更雪上加霜的是,西境和北境抗妖又分走了不少兵力。
能分配給東征平叛的兵力,本就捉襟見肘,如今麵對整合了藩鎮私兵、邊軍叛卒以及大量流亡江湖客的叛軍,無論在兵力數量、精銳程度,甚至是糧草補給上,竟都落了下風。
叛軍依仗勢大,分三路駐紮,呈巨大的鉗形攻勢,意圖一舉撕裂朝廷防線,直搗黃龍。
北路,由投靠了二皇子唐玉瀾的原鎮國大將軍秦毅親自率領。
這位沙場老將麾下多是久經戰陣的北境邊軍精銳,騎兵尤其剽悍,來去如風,衝擊力極強,如同一柄已經出鞘、飲血無數的厚重戰刀,死死壓製著朝廷軍的左翼,讓老將武承嗣隻能憑借地形苦苦支撐,難有反擊之力。
南路,則由八大藩王聯軍組成。雖各自為政,號令不一,內部甚至時有摩擦,但勝在兵力雄厚,且裹挾了大量被蠱惑或脅迫的流民,人數宛如滾雪球般越聚越多,如同渾濁的、翻滾的巨浪,一波又一拍打著朝廷軍右翼王如山所部的防線,試圖以絕對的數量優勢將其淹沒。
而最重要的中路,則是由二皇子唐玉瀾親自坐鎮,身邊不僅有詭計多端的謀士出謀劃策,更有宗師“追風箭”風無痕如影隨形,貼身保護。
這支中路軍堪稱叛軍真正的核心主力,裝備最為精良,士氣也最為高漲,其兵鋒銳利,毫不掩飾地直指滁州府城——朝廷軍在洛水以西最重要的支撐點和戰略樞紐。
朝廷方麵,兵力捉襟見肘,不得已亦分兵三路拒敵,每一路都承受著巨大的壓力。
滁州城內,中軍大帳內,油燈因燈芯將儘而顯得愈發昏黃。
玉宣公主唐玉宣獨自站在巨大的沙盤前,身上銀甲未卸,肩頭一處被簡單包紮過的箭傷還在隱隱作痛——那是前日一場小規模接戰中,敵軍冷箭所傷,若非蘭馨拚死相護,她恐怕已命喪沙場。
幾場交戰下來,朝廷軍屢戰屢敗,折損兵力已超三成,不得不從望川原後撤,退守這滁州孤城。
沙盤上,代表叛軍的紅色小旗密密麻麻,如同嗜血的蝗群,幾乎要將代表朝廷軍的藍色小旗徹底吞噬。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沙盤上那道代表洛水的藍色溝壑,冰涼的觸感傳來,仿佛能直接感受到對岸叛軍大營傳來的沉重壓力和濃烈殺機。
連日的勞心勞力,敗績的壓力,傷痛的折磨,讓她原本清麗絕倫的臉龐染上了難以掩飾的憔悴與蒼白,眼下的淡青色陰影即便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也清晰可見。
冰冷的甲胄緊緊貼著內衫,帶來的不是安全感,而是束縛與沉重,提醒著她肩頭上擔負的萬千性命與江山社稷。
她不怕死,自請掛帥的那一刻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但她怕,怕辜負昏迷前父皇那殷切的托付,怕看到錦繡山河在自己手中破碎,怕這追隨她、信任她的萬千將士,因為她的某個決策失誤而埋骨異鄉,馬革裹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