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洪楊在天京城中謀劃對付蕭雲驤之際,太平軍安慶前線總指揮、翼王石達開正在府衙內會見一人。
安慶城清廷守將是江西總督駱秉章。
與前年長沙之戰不同,那時駱秉章僅是偏師,且受羅繞典轄製掣肘,與太平軍交鋒後潰走。
如今他身為清廷江西總督,大權在握,儘顯善戰之能。
他治軍嚴謹、賞罰分明、知人善任,軍中上下皆服膺於他,願為其效死。
此番作戰穩紮穩打、層層布防、深溝高壘,不為太平軍調動所擾,不貪功冒進,迫使石達開與其陷入陣地戰、堡壘戰,拚起消耗。
與來勢凶猛的石達開部在安慶城下廝殺數月,雖最終敗走九江,卻也止住了石達開部的攻擊勢頭。
安慶城雖幾經易手,但府衙未被焚毀。石達開攻陷安慶城後,便在府衙原知府辦公房內,召見來訪的西軍信使。
此時他獨自坐在主桌前看信,幾名護衛守在門外。
一名三十來歲、相貌普通、百姓打扮卻舉止從容的漢子站在石達開麵前。此人正是西軍信使任剛。
任剛來拜見石達開,卻未行《太平禮製》中,拜見諸王的三跪三叩首之禮,隻是作揖道:“西王府軍情局外勤司上尉任剛,奉西王之命,前來拜見翼王。”
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呈上,便默默站著。這舉動讓石達開微微皺眉。
信很短,不過寥寥數百字,內有蕭雲驤簡述自長沙分彆後西軍的發展,表達了對翼王的思念,還請翼王放行進入四川的船隻人員,並讓石達開有問題谘詢任剛。
信中諸多字體缺胳膊少腿的,且明顯是用鵝毛杆沾著墨水寫的,可見是西王本人親筆所書無疑,並無傳聞中請彭家小娘子代筆。這讓看信的石達開既感到有些好笑,又略有感動。
“你如此無禮,不怕我按天國律法以不敬之罪殺了你,阿驤也無話可說。”石達開將信看完,放在一邊,盯著任剛冷聲問道。
任剛鄭重作揖道:“稟翼王,西王府最新規定:隻需給家中直係長輩和恩師下跪,其他人縱使是皇帝,也不需、也不準下跪。在西王府治下,無端給人下跪,還會挨一鞭子。”
“至於卑職怕不怕死,卑職曾在中江混入清妖重重包圍中,給被圍困的林鳳祥部傳密信;也曾率先翻入成都,組織人手,裡應外合攻破成都城。”
“卑職早把自己當成死人了,多活一天都是賺的。此番若能死在翼王手裡,也不枉此生。”
任剛言語平靜,語氣卻堅決,毫不退讓。
石達開胸中怒氣上湧,自成為太平天國翼王,尤其天國定都南京後,身為一方主將的他,已許久沒人敢這般當麵頂撞他了。
隻見他揚起手,隻要一聲令下,門口衛兵便會將眼前的狂徒拿下,剁成肉醬。
此時卻他驀地憶起阿驤在湘江之畔與他分彆的場景。
阿驤所率部隊經一夜血戰,稍作休整幾小時後便要出發。
彼時號角聲聲,蕭部正開拔,阿驤上馬前頻頻回望,最後留下一句莫名話語,便率部離去。
阿驤那帶著尊重、欣賞,又夾雜一絲惋惜與憐憫的眼神,石達開至今難忘。
尊重與欣賞不難理解,可那惋惜與憐憫從何而來?
阿驤的特立獨行,在長沙那幾個月便展露無遺。
且不說他身先士卒,單是與士卒同甘共苦這一點,在太平軍內便如異類。此番又派這明顯不怕死的任剛來,怕是還有話要說。
想到此,石達開放下手,耐著性子問任剛:“你倒是條好漢,這麼說,阿驤也不許你們下跪了?”
“西王從不許人下跪。他說人跪久了,脊梁就軟了。”
石達開聞言,又是無語。
阿驤脫離天王和東王管束後,愈發放肆了,怪不得他手下是任剛這種愣頭青,都是他給縱容的。
他耐著性子,接著問道:“阿驤還做了什麼?”
任剛講述西王府不僅廢除跪拜禮,還廢除各種避諱、男女分營製,解放丫鬟奴婢、家生子、奴工等,實行官兵一致、軍民一致。
看來阿驤並非放肆,他已將天國製度破壞殆儘,是要反天!
石達開強忍著怒氣,平靜的問道:“阿驤為何要這麼做?”
“卑職出發前,西王召見並吩咐卑職,若翼王問起緣由,便如此回複。”
任剛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看向石達開。
“兄長,可記得我們當初號召百姓反清時,說過‘人人平等’的誓言?若有權勢便忘卻初心,與腐朽的滿清何異?”
石達開驚愕,下意識追問:“阿驤還有何話?”
“西王說,他忘不了礦洞裡如牲口般背礦石的礦工;忘不了種出滿倉糧食卻全家餓死的貧農;”
“忘不了因苛捐雜稅、天災人禍背井離鄉、填於溝壑、屍體任野獸啃食的流民;更忘不了冒著槍林彈雨衝鋒、死不旋踵的戰士。”
“縱使所有人都忘記了,他也不敢忘、不能忘!”
“他改變軍製、給窮苦人分地、頒布異於天國的諸般政策,皆源於最初‘人人平等’的誓言,源於這份不敢忘、不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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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剛越說越激動,語氣漸顯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