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更難走,幾乎是在陡坡上摸索著往下蹭。
等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村口,已是月上中天。
整個村子靜悄悄的,隻有幾戶人家還透著微弱的油燈光。
村口一棵大槐樹下,蹲著個抽旱煙的老漢,正是安和村的村長周福貴。他顯然被這深更半夜,從山上下來還帶著傷員的一行人嚇了一跳,煙鍋差點掉地上。
“誰……誰啊?”周福貴站起身,警惕地端著煙杆。
“周老哥,是我,犀牛村的陳其!”陳其走上前,壓低聲音。
“陳其?”周福貴借著月光湊近一看,認了出來,又看到後麵狼狽不堪,麵生的周文清一家,尤其是被鄧通背著、臉色慘白的淑芬,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他歎了口氣,煙鍋在鞋底磕了磕:“唉……造孽啊……快,快跟我來!”
他把眾人帶到村尾一處偏僻、低矮的土坯房前。
房子很舊,但還算完整。“這是以前守林人住的地方,空了好些年了,委屈周老師一家先湊合住下。”周福貴掏出鑰匙打開門鎖,一股黴味撲麵而來。
鄧通小心翼翼地把淑芬放在屋裡那張鋪著些乾草的土炕上。
吳二愣子也扶著幾乎虛脫的周文清坐下。
小海緊緊依偎在母親身邊,小臉上滿是疲憊和驚恐。
陳興平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是在城裡買的傷藥和一小塊乾淨的布,遞給周文清:“給大嫂清理下傷口,敷上藥,能消腫止痛。”
周文清顫抖著手接過,看著那尋常卻在此刻無比珍貴的傷藥,再看看眼前這幾個素不相識,卻救他們於絕境的漢子,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化為兩行滾燙的熱淚。
他猛地推開攙扶他的吳二愣子,“噗通”一聲,朝著陳興平幾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恩公!幾位恩公的大恩大德……周文清……無以為報!下輩子……下輩子做牛做馬……”他聲音嘶啞破碎,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炕上的淑芬也掙紮著想爬起來行禮,被鄧通按住了。
“使不得!快起來!”陳興平眉頭一皺,和旁邊的陳其同時伸手,一把將周文清從地上拽了起來。
周文清渾身癱軟,全靠兩人架著才沒再次摔倒。
他淚流滿麵,泣不成聲,隻是反反複複地說著:“……謝謝……謝謝你們……”
他哆嗦著手,摸索著打開那個視若生命的藍布包袱。
裡麵果然是用油紙仔細包裹著的幾卷畫軸,還有一方用舊棉布包著的硯台。
他看都沒看這些,手卻伸進包袱最深處,摸索了好一會兒,掏出一個用褪色紅絨布包著的小東西。
他顫抖著打開紅絨布,露出一枚小小的、樣式古樸的金戒指!
戒麵沒有任何寶石,隻有簡單的雲紋,在昏暗的油燈下閃著微弱的光澤。
“恩公……”周文清雙手捧著那枚小小的金戒指,遞向陳興平,眼神裡充滿了卑微的祈求,“家裡實在……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這……這是我祖母留下的,一點念想……不值幾個錢,恩公若是不嫌棄……請務必收下,聊表心意……”
陳興平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金戒指上,又掃過周文清那身補丁摞補丁的破舊長衫,和他妻子背上那條猙獰的傷口,最後落在他兒子那雙驚惶未定的眼睛裡。
他伸出手,沒有去接戒指,而是用力地、穩穩地握住了周文清那雙冰冷顫抖的手,將那枚戒指連同紅絨布,一起緊緊合攏在周文清的手心裡。
他回答:“你收好。這東西,是念想,更是你祖母留給你的根。我們救人,不圖這個。你們一家平安,比什麼都強。”
周文清愣住了,手心裡的戒指硌得他生疼,更疼的是心底翻湧的酸楚和巨大的感激。
他看著陳興平那雙在油燈下顯得異常深邃堅定的眼睛,喉頭滾動,最終隻是更緊地攥住了那枚戒指,泣不成聲。
陳其拍了拍周文清的肩膀:“周同誌,安心住下。周老哥,”他轉向村長周福貴,“這家人,就托付給你照應了。那三個雜碎吃了大虧,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敢再來,但也要提防著點。”
周福貴重重點頭:“放心!隻要在安和村的地界,我老周頭拚了這把老骨頭,也護他們周全!”
陳興平最後看了一眼這破舊卻暫時安全的土屋,對陳其道:“其叔,天太晚了,我們先回。”
“好!”
幾人不再停留,轉身大步走進了濃重的夜色裡。
土屋裡,油燈如豆。
周文清緊緊抱著失而複得的包袱和那枚小小的金戒指,聽著窗外遠去的腳步聲,看著炕上終於能安穩躺下的妻兒,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於徹底釋放出來。
陳興平幾人聽著周文清哭的聲音,忍不住歎了口氣。
“哎,這吃人的世道啊。”
“普通人要想活下去,也太難了吧……”
“樹大招風啊……”
夜色濃稠,幾道黑影踩著崎嶇山路,幾人聊著天,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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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通一腳踢飛擋路的石子,那石子骨碌碌滾下山澗,好半天才傳來一聲悶響。“操!”他狠狠啐了一口,仿佛要把胸中那股憋悶全吐出來,“白瞎了半日功夫!連根兔子毛都沒摸著!空著手回去,家裡那幾個小的眼巴巴盼著開葷呢!”
他煩躁地拍了拍肩上冰冷的土銃槍管,發出沉悶的聲響。
旁邊的張長弓歎了口氣,聲音在寂靜的山林裡顯得格外清晰:“誰說不是呢……點背,淨碰上糟心事。”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後的槍,心情煩躁。
走在最前頭的陳其悶頭趕路,隻傳來他粗重的呼吸聲,沒搭腔。
他手裡那杆老套筒的槍口,隨著步伐微微晃動,指向地麵。
陳興平一直沉默。
他走得不快,一直在心裡盤算事情。
就在鄧通忍不住又要罵娘時,陳興平猛地刹住了腳步。
他突兀地停在路中央,後麵低頭走路的鄧通差點一頭撞上他寬闊的後背。
“哎喲!興平哥,咋了……”鄧通揉著撞痛的鼻子,話沒說完,就對上了陳興平在昏暗天光下轉過來的臉。
那張臉上沒什麼表情,濃眉下的眼睛卻亮得嚇人,直直地穿透了夜色,釘在鄧通臉上,也釘在聞聲看過來的陳其、張長弓和吳二愣子臉上。
“哥?”陳其心頭一跳,立刻警覺起來,手習慣性地摸向槍托。
陳興平沒立刻回答。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掃過眼前幾張熟悉的麵孔,最後落回鄧通臉上,聲音壓得極低,砸在每個人心頭。
“他們能搶周文清,就證明他們不是第一次乾這個行當了,他們說不定還搶了彆人不少東西。”他頓了頓,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冰渣子,“憑啥咱們,就不能找他們‘借’點路費?”
“這幾個孫子家底賊厚,今天我們打擾了這幾個孫子的好事,保不準他們之後會仗著自己的身份威脅我們,我們還不如去收拾一下這幾個家夥!”
鄧通張著嘴,那句抱怨徹底卡在了喉嚨裡,眼睛瞪得溜圓。
陳其聽著陳興平的話,握著槍托的手猛地一緊,指關節捏得發白。
張長弓倒抽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左右張望了一下。
連一貫沉默如山石的吳二愣子,喉結也明顯地滾動了一下,粗重的呼吸聲驟然粗重了幾分。
“興平……哥?”鄧通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音,舌頭有些打結,“你……你是說……去搞那三個戴紅箍的?”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仿佛那三個字燙嘴。
“不是他們,還能是誰?”陳興平的聲音冷硬如鐵,目光掃過眾人,“那姓周的包袱裡,頂天了就是點字畫破硯台,就值得他們往死裡逼?以前他們搶的東西,哪個不比那包袱值錢百倍?你們以為,那三個雜碎真能咽下這口氣,真能忘了?”
“他們不敢明著來犀牛村,怕咱們手裡的家夥。可他們今天敢追姓周的一家追進山,明天就敢蹲在咱們村外頭打黑槍!他們在暗,我們在明!”陳興平的聲音斬釘截鐵,“與其等著他們像毒蛇一樣纏上來,不如……咱們先下手,斷了他們的念想!也斷了他們再禍害人的本錢!而且,還要讓他們滾出這片地方,他們要是還想乾下去,可就彆怪我的槍不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