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進藏經閣時,檀香正繞著書架悠悠打轉。楊辰跪坐在蒲團上,指尖撫過泛黃的古籍,紙頁間夾著的乾枯薰衣草突然簌簌作響,像是在回應他指尖的溫度。
“坐直些。”沈萬棠從書架後轉出,手裡托著個烏木托盤,上麵放著盞青瓷燈和一卷竹簡,“你練‘引靈術’時總愛聳肩,長此以往,靈力會淤在肩胛骨縫裡。”他將竹簡放在楊辰麵前,燭光在簡上投下細碎的影,“看看這個。”
竹簡上的朱砂字洇了邊,是沈萬棠年輕時的筆跡,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天地有靈,萬物有痕,引靈者當如舟楫,順流而不逐流。”
楊辰指尖劃過“順流”二字,突然想起三個月前在溪邊練水引術,他急於求成,強行操控溪水衝擊岩石,結果被反彈的水流澆成了落湯雞。當時沈萬棠就站在對岸,手裡拿著竹簍,卻沒像往常一樣笑他,隻是說:“你看那溪水,遇到石頭會繞,遇到淺灘會漫,從不會硬碰硬,可最後總能彙入江河。”
“今日傳你的,不是招式。”沈萬棠點亮青瓷燈,燈芯爆出一朵燈花,“是‘聽痕’。”
楊辰眨了眨眼。他學過“觀氣”,能看見萬物散發的靈光;練過“觸脈”,能通過指尖感知材料的紋理;卻從未聽說過“聽痕”。
“閉上眼睛。”沈萬棠的聲音放得極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把耳朵借給風,借給木,借給你腳邊的青磚。”
楊辰依言照做,睫毛在燭光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起初隻有藏經閣老舊的木梁發出“咯吱”聲,像是在訴說百年的風霜;漸漸地,他“聽”到窗外的竹影掃過瓦簷,每片葉子的摩擦聲都不同,老竹沉穩,新竹清脆;再後來,連指尖下的蒲團都在“說話”,棉線的經緯間藏著陽光曬過的暖,也藏著被無數人坐過的軟。
“聽到了?”沈萬棠的聲音像滴進靜水的墨,“這便是‘聽痕’——萬物走過的路,都會留下聲音,就看你願不願靜下心聽。”
他拿起案上的古琴,撥動琴弦時不按樂譜,隻是隨意撥弄。琴聲混著藏經閣的木味、墨香、還有牆角青苔的潮氣,竟像是在講一個古老的故事。“你練‘靈植術’時,總抱怨那些花草不聽話,其實是你沒聽懂它們的需求。”沈萬棠撥著弦,“那株金邊蘭昨天蔫了,不是缺水,是它的盆太小,想換個寬敞些的家。”
楊辰猛地睜開眼。他確實為那株蘭草換了更大的花盆,今早發現它竟抽出了新芽,當時隻當是巧合。
“不止草木。”沈萬棠放下琴,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線裝書,“你聽這紙頁的聲音。”他輕輕翻動,紙頁發出“沙沙”聲,仔細聽,竟能分辨出哪幾頁被人翻得勤,紙緣磨出了毛邊;哪幾頁很少被觸碰,還帶著初印時的挺括。
“這是……前幾任閣主留下的痕跡?”楊辰湊近了些,果然從磨損最厲害的幾頁裡,聽出了不同的翻書節奏——有的急促,像是在趕時間;有的舒緩,帶著批注時的沉吟。
沈萬棠點頭,從懷裡掏出個小巧的銅鈴:“這個給你。”鈴身上刻著細密的雲紋,“遇著拿不準的物件,就搖響它,鈴音能放大萬物的‘痕跡聲’,幫你辨明真假。”
楊辰接過銅鈴,指尖剛觸到鈴身,就聽見一陣細碎的“叮當”聲,像是無數人撫摸過的溫度在鈴上流轉。“這鈴……”
“是你師公傳下來的。”沈萬棠眼中閃過懷念,“他當年靠這鈴,從一堆仿品裡挑出了失傳的《天工秘錄》。”他突然咳嗽幾聲,用帕子捂住嘴,帕子上很快洇出點紅。
楊辰的心猛地一揪。他知道師父的舊疾又犯了,去年冬天咳得整夜不能躺,隻能靠在榻上假寐。“師父,我們先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明天再學。”
“不急。”沈萬棠擺擺手,重新坐回蒲團,“‘聽痕’最難的,是聽人心留下的痕。”他指著藏經閣正中央的香案,“你去摸摸那隻香爐。”
楊辰依言走過去,指尖剛觸到香爐的銅耳,就被一陣嘈雜的聲音裹住——有沈萬棠年輕時練劍後,帶著汗味的手掌摩挲過的溫度;有師公臨終前,枯瘦的手指輕輕點過爐沿的輕顫;甚至還有更早之前,某位不知名的前輩,對著香爐許願時,指尖無意識敲擊的節奏。
“每個人的觸碰都會留下獨有的聲紋。”沈萬棠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就像你,總愛用指腹蹭香爐的三足,每次都蹭得特彆用力,像是在蓋章宣告‘這是我的’。”
楊辰的臉“騰”地紅了,原來自己這點小習慣,早就被師父聽在了心裡。
“記住,”沈萬棠的聲音突然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練‘聽痕’不是為了辨彆物件好壞,是為了讓你明白,萬物皆有記憶,善待它們的人,終會被溫柔以待。”他從懷裡掏出個錦囊,裡麵是曬乾的薰衣草,“你師公說,這草能安神,聽痕時帶著它,不容易被雜亂的聲音擾了心。”
楊辰接過錦囊,指尖觸到師父微涼的手,突然抓住不放:“師父,您是不是……”
“傻小子。”沈萬棠反手拍拍他的手背,燭光映著他鬢角的白,“師父還能陪你練十年‘聽痕’,急什麼。”
那晚的藏經閣,銅鈴偶爾被風撞響,琴聲混著書頁翻動的聲,還有沈萬棠低低的咳嗽聲,織成一張溫柔的網。楊辰抱著銅鈴靠在師父身邊,聽著案上的燭花爆響,聽著窗外的竹影婆娑,聽著師父的呼吸漸漸平穩——原來“聽痕”最動人的,不是聽懂了萬物的故事,而是在千萬種聲音裡,能清晰地分辨出,哪一種是屬於自己的安穩。
後來楊辰才知道,那夜沈萬棠咳得撕心裂肺,卻始終沒讓他察覺;那枚銅鈴裡,藏著師公對師父說的最後一句話:“彆總逼孩子強,讓他慢慢學,慢慢聽,日子長著呢。”
如今楊辰常坐在藏經閣,教新入門的弟子“聽痕”。他會讓他們先聽那隻舊香爐,聽出哪道指痕是沈萬棠的,哪道是自己的;也會拿出那枚銅鈴,讓鈴音裹著薰衣草的香,幫他們過濾掉浮躁的聲。
“記住啊,”他總在課末說,“最好的神通,不是能聽出多少秘密,而是能在萬千聲裡,牢牢記住那些對你好的人,留下的痕跡。”
風穿過藏經閣的窗,卷起案上的紙頁,發出“沙沙”的響,像是沈萬棠在說“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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