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從澶州來京城時,人地兩生、朝堂根基淺薄,是和凝與馮道兩位老相公不避嫌疑,屢屢在朝堂之上為他發聲。這位老相公雖身居高位,卻從來沒有半分架子,待他如子侄般親厚。
他深吸一口氣,穩住翻湧的情緒,緩緩打開木盒。隻見裡麵整整齊齊疊著幾冊線裝書稿,紙頁泛著淡淡的黃,卻被保存得一絲不苟。最上麵一冊封麵題著《疑獄集》三字,扉頁上還留著和凝的親筆題字:“贈楊駿賢弟,願北地文風不減”,字跡遒勁有力,一如老相公生前那般風骨凜然。書稿旁,還放著一疊用絲帶捆紮好的書信,信封上的字跡或工整或潦草,想來是和凝與故友往來的私語,此刻卻成了留給世間最後的念想。
楊駿指尖輕輕拈起一疊信封,目光掃過上麵“花間詞風”“宮詞百首”的標注,心中又是一陣滾燙——這些並非尋常往來書信,分明是和凝生前特意為他整理的文壇資料,連南地流行的詞牌風格、宮廷詩作的章法技巧都一一歸類,顯然是早有打算,要助他熟悉南北文風,為重振北地文壇鋪路。
他拿起那冊題著《花間詞風》的信劄,指尖拂過微微泛黃的紙頁,粗糙的紙麵帶著歲月的溫度,也似承載著和凝的心意。喉頭一陣發緊,聲音不自覺地哽咽:“和相公……他明明自身已病重難支,卻還記掛著北地文壇的興衰,為我考慮得這般周全……這份心意,我……”
一旁的馮吉也湊上前來,目光落在信封上的字跡與分類上,看著那些細致到連注解都清晰的標注,原本凝重的神色更添了幾分悵然。他輕輕歎了口氣,聲音低沉:“和相公平日裡看似溫和,卻總把朝堂興衰、文脈存續放在心上。如今他去了,還留下這些東西,既是給楊兄的助力,也是給咱們大周文壇的念想……這般用心,實在難得。”
楊駿深吸一口氣,將翻湧的哀思強行壓下,轉身看向仍在強撐的和峻,語氣沒有半分虛浮,滿是坦蕩的赤誠:“和兄,我性子向來直率,今日也不繞彎子。和相公待我有知遇之恩,這份情我記在心裡。日後和府若有任何難處,無論是朝堂上的牽絆,還是家中的瑣碎事,你隻需派人言語一聲,我楊駿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絕無半分推辭!”
話音剛落,一旁的馮吉也立馬上前一步,對著和峻拱手,語氣同樣懇切堅定:“和兄,楊兄這話也是我的心意!從前和相公待我馮家多有照拂,如今他雖不在了,這份情分卻斷不了。日後和府有事,隻管找我二人,能出力的地方,我們絕不含糊!”
二人話語擲地有聲,沒有半分客套,卻讓滿室的悲戚中,添了幾分暖人的情誼。和峻望著眼前二位,眼眶再次泛紅,卻用力點了點頭,聲音帶著感激的顫抖:“多謝二位……父親若泉下有知,見你們這般重情重義,定會安心的。”
與和峻辭彆後,楊駿將紫檀木盒緊緊抱在懷中,仿佛捧著一份沉甸甸的托付,與馮吉一同走出和府。門外的風依舊帶著幾分涼意,卻吹散了些許屋內的悲戚。
馮吉看著楊駿神色雖仍有凝重,卻已添了幾分沉穩,便笑著拍了拍他的胳膊:“駿哥兒,如今你既要操心煤炭專營的事,又得記掛著重振北地文壇,怕是越發忙碌了。難得今日得空,走,咱們找個酒館小酌兩杯,也當鬆快鬆快。”
楊駿聞言,也轉過身拍了拍馮吉的肩膀,眼底帶著幾分了然的笑意:“馮兄,喝酒的事不急。你且在家裡再歇上幾天,等我把和相公這邊的後事幫襯妥當,再理順煤炭專營的前期章程,你可有要事在身了——到時候想偷閒,怕是都難。”
馮吉一聽這話,連忙擺了擺手,故意露出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樣,笑著打趣道:“彆彆彆!我如今這樣每日讀讀書、遛遛鳥的悠閒日子,過得彆提多舒坦了。日後我就自號‘悠散閒人’,不求什麼大富大貴,也不想摻和朝堂上的繁雜事,隻求一輩子悠散閒適,比什麼都強!”
“哈哈,莫要總想著偷懶,往後有你忙的!”
楊駿說完這話後,便轉身告辭。他抱著紫檀木盒快步歸家,一路想著和凝的囑托,隻覺得肩上又多了幾分沉甸甸的責任。
推開家門,院內靜悄悄的,符銀盞已回了自己住處,正合他想獨自整理心緒的心意。楊駿徑直走進書房,將木盒輕輕放在書案上,先是仔細拂去盒麵沾染的微塵,才緩緩打開——他想將裡麵的書稿與書信分類收好,也算不負和凝的一片苦心。
可就在他伸手去取最底下那疊書信時,一張折疊的殘箋從書頁間滑落,掉在案上。楊駿彎腰拾起,展開一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正是和凝的手筆。信箋上隻寫了寥寥數語,卻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駿哥兒,此乃江南所求詩詞,事關北地文詞臉麵,萬望執筆而做!”
楊駿捏著殘箋,見和凝雖已至暮年,麵對江南文人的詩詞之邀,依舊藏著這般不服輸的勁頭,忍不住莞爾一笑——這位老相公,果然是人老心不老,那份護持北地文名的求勝之心,半點不輸年少時的銳氣。
他將殘箋平鋪在案上,又從木盒中翻找出江南文人寄來的原信。展開信紙,隻見字跡娟娟細細,筆鋒柔婉卻不失風骨,一筆一畫都透著雅致,他突然想到“見字知人”的說法,心中暗歎:能寫出這般好字的,想來定是位心思細膩、才情出眾的妙人。
細細讀罷來信,原來對方寄來的是一首詠歎愛情的婉約詞,字句間滿是相思纏綿之意,既似切磋文采,又藏著幾分“考較”的意味——想是江南文人素以言情詞見長,便以此為題,試探北地是否有人能接得住這“筆墨官司”。
楊駿放下原信,心中已有腹稿,加之和凝的囑托在身,幾乎是想都沒想,便提起筆來。墨汁飽蘸,筆走龍蛇,不多時,一闋詞便便躍然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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