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意推開小院的木門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院子裡飄著淡淡的花香。
外婆正坐在藤椅上納鞋底,見她一個人進門,手裡的針線頓了一下,又繼續穿針引線,隻是指節微微發白。
“寧意回來了?”外公的聲音從裡屋傳來,帶著刻意壓製的平靜。
他手裡還拿著半截粉筆,顯然剛從黑板前轉過身——儘管已經恢複工作,他仍保持著在勞改時養成的習慣,總愛在牆上寫寫畫畫。
“嗯,研究院今天不上班。”江寧意把行李放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儘量讓語氣輕鬆些。
“嫂子,我哥呢?”
陸夢從廚房探出頭,圍裙上沾著麵粉,她現在17歲了,在縣城上高中,這次是特意請假回來,為了第一時間見到兩年沒見的哥哥。
屋裡的空氣突然凝滯。外婆的針尖戳破了手指,血珠滲進鞋底的千層布裡。外公慢慢摘下眼鏡,用衣角擦拭鏡片——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你哥......部隊有任務。”江寧意轉身去拿櫥櫃裡的搪瓷缸,借機避開妹妹的目光,“可能要晚些回來。”
陸夢剛要追問,外公突然咳嗽一聲:“夢丫頭,去村口打斤醬油。”
見小丫頭不動彈,老人輕輕拍了拍黑板,“你哥哥是軍人,你不是也想當軍人嗎?軍令如山倒,快執行!”
陸夢屁顛顛的拿著錢票跑了出去,江寧意這才鬆了口氣。
她現在隻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待著。
院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幾個熟悉的村裡人探頭探腦,見隻有江寧意在,又訕訕地走開。
但那些壓低的議論還是漏進窗戶——“聽說南邊打起來了”、“江老師的丈夫不就是偵察兵”......
江寧意站在窗前,望著那些漸漸散去的背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搪瓷缸上的紅雙喜。
陽光透過玻璃,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裡屋傳來粉筆與黑板摩擦的沙沙聲。外公又在寫什麼了。
“寧意啊,”外婆忽然開口,手裡的針線活沒停,“你上次說,博物館那幅《溪山清遠圖》要修複?”
江寧意怔了怔,隨即明白過來。她放下茶缸,從行李裡取出一個牛皮紙包:“嗯,這是臨摹用的絹本和顏料。”
都是她和陸洋在首都一家店一家店挑選回來的。
外公從裡屋踱出來,眼鏡片上還沾著粉筆灰:“修複古畫最要緊的是心靜。當年我在研究所......”
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三個人都想起那個被紅衛兵砸碎的玻璃展櫃。
清晨的露水還沒散儘,江寧意已經坐在院子裡的石凳上鋪開絹本。
她用小楷筆蘸了赭石顏料,手腕懸空地勾勒著山石輪廓。外公背著手站在身後,時不時指點兩句:“皴法要再乾些,元代畫家的筆意......”
“江老師!”村支書家的小兒子扒著牆頭喊,“市裡來電話找您!”
毛筆在絹上洇開一團紅暈。江寧意小跑著來到大隊部,聽筒裡傳來研究院主任急促的聲音。
“......邊境戰事擴大,在那邊的文物會有一大批送到我們這裡保管。所有休假人員明天下午之前歸隊,保護和修複重要文物......”
回家的路上,她看見陸夢蹲在村口的小土坡上,正用樹枝在地上畫坦克。
少女抬頭時眼睛紅通通的:“嫂子,我剛聽民兵隊長說,哥哥他們部隊去了戰場!是嗎?”
江寧意點了點頭,摸摸她汗濕的劉海,“不要擔心,你哥哥很頑強也很聰明,他會平安回來的。”
陸洋趴在臨時挖的戰壕裡,雨水順著他的鋼盔邊緣滴落,滲進早已濕透的軍裝領口。
遠處,敵軍的炮火間歇性覆蓋著前沿陣地,爆炸的火光在雨幕中忽明忽暗。
身邊的通訊兵小張正用身體護著電台,生怕雨水浸壞設備。
“營長,741團三連請求火力支援!”小張抹了把臉上的泥水,“他們被兩個連的敵軍纏住了!”
陸洋抓過話筒:“這裡是雲豹,坐標e5,f7,請求炮火覆蓋!”
“收到,獵鷹。”師屬炮兵團的回應伴隨著電流雜音,“兩分鐘後火力到達,注意隱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