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帝的車輦碾碎直道上的碎石時,青銅輿駕的減震簧片發出細碎的哀鳴。三十五年的暑氣蒸騰著關中平原,他掀開黑色帷幔,看見赭紅色的夯土路基如巨蟒般向九原延伸,七十萬刑徒的號子聲混著石硪撞擊聲,在黃土高原上撞出悶雷般的回響。“塹山堙穀,直通之。”他摸著輿駕上的北鬥紋鎏金飾件,玉扳指劃過“天極閣道”的浮雕,“當年穆公霸西戎,用的是五羊皮換賢;朕通直道,用的是七十萬黔首的血與汗。”
阿房宮前殿的地基上,齊國的量尺與秦國的步丈正在進行無聲的博弈。監工的禦史舉著青銅詔版,對著烈日校準刻度,詔版上“器械一量”的秦篆被曬得發燙。來自巴蜀的刑徒李三斤握著楚國的青銅鑿,刃口在關中硬土上崩出缺口,血珠混著石粉滴在未乾的秦隸刻痕上——那是始皇帝親自審定的“匠人有罪,全家為奴”的律文。“狗日的直道,”他小聲咒罵,“比蜀道還難鑿。”話音未落,監工的皮鞭已抽在背上,血痕在烈日下迅速結痂,像極了鹹陽宮牆上的玄鳥紋。
始皇帝第一次巡視阿房宮時,木樓的樓梯還散發著蜀地柏木的香氣。他踩著齊國進貢的絲毯,看著前殿地基上排列整齊的夯窩,每個直徑三尺的圓坑裡都埋著六國貴族的青銅劍——那是王賁從各地收繳的兵器,如今成了帝國宮殿的地基。“丞相說,”他對隨侍的蒙毅說,“當年武王伐紂,鹿台的地基用的是賢臣的骸骨。朕這阿房宮,用的是六國的兵器,倒也算應了‘永偃戎兵’的刻石。”蒙毅注意到,陛下的靴底沾著刑徒的血漬,與絲毯上的玄鳥紋相互映襯,形成詭異的圖案。
盧生第一次見到始皇帝的“真人服”,是在鹹陽宮的複道裡。素色深衣上繡著暗紋玄鳥,袖口綴著東海鮫人油浸泡的夜明珠,行走時竟真如騰雲駕霧。“陛下若隱於二百七十宮觀,”他獻上偽造的“真人符”,符角偷偷繡著匈奴的狼頭,“惡鬼自散,仙人自至。”始皇帝盯著符上的雲紋,突然想起十年前琅邪台的海風,那時他還相信徐福的船隊能帶回不死藥,如今卻隻能在複道間躲避臣子的目光。“傳朕令,”他的聲音被帷帳吸收,“有言朕處者,罪死——包括朕的嬪妃。”
侯生在酒肆的暗格裡刻下“剛戾自用”四字時,燭火被穿堂風撲滅。他摸著懷中的《尚書》殘頁,上麵用蝌蚪文記著“殷周分封,享國千年”,突然聽見隔壁傳來刑徒的慘呼——那是在直道工地犯了錯的匠人,正在接受“斷手”之刑。“盧生,”他對著黑暗低語,“你說陛下專任獄吏,可曾想過,商鞅變法時,獄吏也是黔首出身?”盧生沒有回答,隻是盯著窗外始皇帝的車輦閃過,車輿上的玄鳥旗被帷帳遮住,隻剩尾羽在夜風中搖晃,像極了楚國的鳳旗。
坑儒令下達那日,鹹陽的儒生們正在孔廟舊址舉行鄉飲禮。始皇帝的車輦停在巷口,他隔著帷帳聽著《鹿鳴》的弦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邯鄲,趙儒曾用同樣的曲調諷刺他“戎狄之子”。“禦史,”他對身邊的執法官說,“除了醫藥卜筮,其餘詩書,連孔廟的木主都燒了吧。”當第一捆竹簡在孔廟前燃燒,火星濺上“克己複禮”的匾額,他看見人群中有人偷偷將《商君書》塞進懷裡——那是秦人唯一敢保留的典籍,因為裡麵寫著他們的軍功爵。
扶蘇跪在甘泉宮前時,膝蓋下的青磚還帶著始皇帝的體溫。“諸生皆誦法孔子,”他捧著勸諫書,袖口繡著母親遺留的楚鳳紋,“當年威王納鄒忌,莊王拜孫叔,皆以仁政服天下。”始皇帝盯著兒子的袖口,突然想起楚地的反賊項燕,想起他戰死前高呼“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仁政?”他冷笑,“項燕的仁政,就是讓楚人給朕的刑徒做陪葬?”他將勸諫書擲入炭盆,火苗瞬間吞噬“天下不安”四字,“去上郡吧,看看蒙恬的長城,比你的仁政更能讓黔首安心。”
東郡的隕石墜落時,始皇帝正在阿房宮試穿新鑄的青銅甲胄。甲片上的玄鳥紋還帶著鑄模的熱氣,他看著軍報中“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刻字,突然想起盧生的“錄圖書”,想起上麵“亡秦者胡”的預言。“隕石?”他摸著甲胄的護心鏡,鏡中映出他日益蒼老的麵容,“當年朕沉璧於江,如今璧歸,是水德之始的應驗,還是六國餘孽的詛咒?”禦史回報石旁居人皆已誅殺,他卻盯著地圖上的東郡,那裡緊鄰舊魏之地,城牆下埋著無數魏武卒的骸骨。
華陰平舒道的使者歸來那晚,始皇帝正在驪山墓道檢視青銅水銀河。玉璧上的玄鳥紋被江水侵蝕得斑駁,卻仍能辨出二十八年的刻痕。“今年祖龍死,”他對著玉璧嗬氣,仿佛要喚醒當年沉璧時的記憶,“祖龍者,人之先也——朕的祖先,不正是從西陲的戎狄中崛起的嗎?”他不知道,使者的鞋底沾著楚地的紅土,那是項氏族人特意留下的標記,就像當年荊軻的匕首,雖未致命,卻在他心中留下永遠的刺痛。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驪山墓道的深處,始皇帝看著工匠們用汞齊法澆築青銅仙鶴,水銀蒸騰的霧氣中,仙鶴仿佛真能展翅高飛。“朕的地宮,”他對李斯說,“要比九層妖塔更險,比昆侖仙境更奇——讓後世知道,朕的帝國,在地下也要千秋萬代。”李斯注意到,陛下的手指在仙鶴的喙部停頓,那裡刻著極小的“胡亥”二字,與盧生的預言暗合。“陛下,”他小心翼翼地說,“阿房宮的工期已延,不如——”“不如什麼?”始皇帝突然暴怒,“朕的宮殿還未完工,難道要讓六國遺民看見朕的帝國缺角少棱?”
侯生和盧生逃亡的那晚,鹹陽城刮著罕見的沙塵暴。他們躲在函穀關的驛館裡,聽著秦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盧生突然想起始皇帝的話:“朕慕真人,自謂‘真人’。”“真人?”他冷笑,將最後的仙藥倒入沙中,“他是把自己當成了玄鳥化身,卻忘了,玄鳥再猛,也抵不過漫天黃沙。”風沙中,他看見遠處的阿房宮輪廓若隱若現,未完工的飛簷像折斷的鳥翼,正被黃沙一點點掩埋。
關於阿房宮的工期,《史記》記載“隱宮徒刑者七十餘萬人”,但秦簡顯示,其中近二十萬是六國的降卒。這些曾經的趙武靈王騎兵、魏武卒,如今卻在為滅國仇人修建宮殿,他們的鑿子每落下一次,都在石麵上刻下無聲的詛咒。始皇帝或許知道這種危險,所以特意將他們的妻兒遷到隴西,用玄鳥旗的陰影,讓他們的仇恨永遠埋在黃土下。
盧生的“亡秦者胡”預言,後世多認為指向胡亥,但若結合匈奴的“胡”字,更可能是始皇帝對北方遊牧民族的本能恐懼。蒙恬北擊匈奴時,曾在河套發現刻有“胡亥”的石人,服飾卻是中原樣式,這暗示預言極可能是六國舊貴族的嫁禍之計,卻恰好擊中始皇帝對“天命”的執著,加速了長城的修建和帝國的透支。
始皇帝最後一次巡視直道時,身體已無法支撐他登上輿駕。他躺在特製的臥輦裡,看著車窗外的刑徒隊伍,突然發現許多人胸前掛著六國的舊玉——那是他們偷偷留下的祖先信物。“蒙毅,”他的聲音像漏儘的銅壺,“朕死後,這些黔首……”話未說完,咳嗽聲淹沒了後半句。蒙毅低頭,看見陛下枕邊放著片枯黃的槐葉,上麵用極小的秦隸寫著:“朕非好殺,乃不得不殺。”
扶蘇在上郡收到始皇帝的密旨時,附帶著那片槐葉。他撫摸著葉麵上的刻痕,突然想起童年時,父親抱著他看玄鳥旗升空,說:“等你長大,玄鳥就會帶你飛向更遠的地方。”如今玄鳥旗仍在鹹陽城頭飄揚,父親卻已躺在驪山的地宮,身邊陪著無數刑徒的屍骨。他不知道,自己即將踏上的,是一條比直道更艱險的路,而路上的每塊石頭,都刻著始皇帝的帝國狂想。
曆史的暴雨衝刷著阿房宮的廢墟,卻衝不淡始皇帝留在黃土上的印記。當劉邦的軍隊進入鹹陽,蕭何忙著收集秦律竹簡時,阿房宮的焦土下,還埋著始皇帝未完成的玄鳥浮雕,它的翅膀半掩在灰燼中,仿佛隨時會振翅而起,繼續追逐那個傳至萬世的帝國夢想。而那些被坑殺的儒生、被遷徙的黔首、被奴役的刑徒,他們的血與淚,早已融入黃土,成為這個帝國最沉重的基石。
喜歡從部落打架到王朝爭霸的千年逆襲請大家收藏:()從部落打架到王朝爭霸的千年逆襲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