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風煎嫩芽,雪沫浮甌花。
同飲不同味,江湖各天涯。
密雲龍沸:少年同袍的熱烈
元豐二年的汴京冬夜,蘇軾與章惇圍爐分茶。炭火映著建窯兔毫盞,章惇執銀匙擊拂茶湯,笑稱:"子瞻兄這‘密雲龍’貢茶,須得七湯點拂方顯真味。"茶霧氤氳間,二人以茶筅為劍,在青瓷甌中點出"雪浪銀濤",仿佛回到嘉佑年間同遊終南山時的豪情。彼時章惇攀峭壁題字,蘇軾在崖下高吟"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渾然不覺二十年後將成陌路。
《茶錄》雲:"候湯最難。"少年情誼的熾熱,恰似初沸的蟹眼水。章惇任商州令時,蘇軾特托人送去"小龍團"茶餅,附箋戲言:"君如蔡襄《茶錄》,我似陸羽《茶經》,當共著一部《分茶要訣》。"這份約定,後來被烏台詩案的鐵硯磨成齏粉。正如蔡襄《北苑十詠》所寫"泉甘器潔天色好,坐中揀擇客亦佳",最美的茶事,終成最痛的讖語。
擊拂漸冷:政見分野的漣漪
元佑更化時,蘇軾在杭州收到章惇的"雙井茶"。拆開青篾茶籠,卻見茶餅壓著半頁《青苗法》條例。他蘸著虎跑泉寫下回信:"龍團雖好,不及明前龍井清冽。"信使策馬離去時,蘇軾將茶餅分贈僚屬,獨留包茶的桑皮紙——紙上殘留的建溪水痕,像極了當年章惇在終南山瀑布下濕透的衣襟。
這種漸行漸遠,暗合宋代"分茶"技藝的衰變。北宋《大觀茶論》記載的"疏星皎月珠璣磊落"等湯花,至南宋已簡化為"乳霧洶湧"一式。蘇軾與章惇的書信,從"論茶十二法"到"問疾三言",恰似茶湯從三沸至冷的軌跡。某日章惇拜相,蘇軾在惠州收到故人贈的羅浮山茶,附言:"此茶性寒,可消瘴熱。"他對著日光細看茶末,突然大笑:"子厚這是勸我噤聲呢!"遂將茶餅投入藥爐,煎作祛濕的苦飲。
茶白水清:疏離的留白之道
紹聖四年的儋州春夜,蘇軾用椰殼作盞,烹煮五指山野茶。沸水衝開粗梗時,忽然想起昔年與章惇的賭約:"若他日分隔天涯,當以茶湯代血酒。"如今這盞苦茶,倒比血酒更灼喉。他在《與章子厚書》中寫"某垂老投荒,無複生還之望",卻故意漏抄最後一句"宿昔之道義",任海風吹散未完的墨跡。
這種"留白",恰似米芾《研山銘》的布局——山勢將儘處突然斷筆,反顯雲氣浩蕩。章惇收到信時,正用蘇軾贈的端硯批閱流放名單。他提筆欲添"瓊州"二字,忽見硯底刻著"與君今世為兄弟",墨池頓時泛起細紋,如凍裂的茶湯。最終,他擲筆改判蘇軾往昌化軍,對幕僚歎道:"東坡居士的茶,該在黎母山煮了。"
殘葉沉香:餘韻的涅盤
建中靖國元年,蘇軾北歸途經虔州,收到章惇貶謫雷州的消息。他托人捎去一包沉香木,附言:"瘴鄉多穢氣,此物可辟邪。"章惇摩挲著木紋,忽見夾層中藏著半片武夷茶餅——正是元豐二年共飲的"密雲龍"殘品。烹茶時,他效仿當年七湯點茶法,茶筅擊拂聲驚醒了梁間燕,舊巢簌簌落下幾片絨羽。
這場景,恰似範寬《溪山行旅圖》中那隊消失在山坳的商旅——人跡雖渺,餘響猶存。蘇軾臨終前在常州私邸,見案頭龍泉青瓷盞中茶垢斑駁,恍惚望見章惇少年時擊拂茶湯的英姿。他蘸著殘茶在幾案寫下"茶白水清處,方見天地心",墨跡未乾便含笑而逝。正如黃庭堅在《茶詞》中所寫"恰如燈下故人,萬裡歸來對影",最深的牽念,終化作茶冷後的一抹回甘。
鬆風無痕
那半塊"密雲龍"茶餅,後來被章惇的侍妾投入雷州灶膛。火光中升起的青煙,竟幻化成蘇軾在鳳翔府祈雨時的背影。章惇老淚縱橫之際,忽悟《景德傳燈錄》中"吃茶去"的公案——趙州和尚三稱"吃茶去",不是敷衍,而是勘破執念後的灑脫。他提筆寫下絕命詩"三十年前共煮茶,不知何處是生涯",將詩箋折成茶船,放入雷州灣的潮水中。
正如文徵明畫《惠山茶會圖》,在曲水流觴間留出半卷空白,蘇軾與章惇的故事啟示後人:最體麵的疏離,不是割袍斷義,而是為逝去的情誼保留一盞永遠溫著的茶。當鬆風掠過武夷茶山,千年後的我們仍能聽見,那對故友在歲月深處擊拂茶湯的泠泠清響——不是離歌,而是山水相逢的永恒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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