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紅開遍,粉墨丹青流年。假作真時真亦假,梨園衣冠演大千。”
賈府十二官的麵具江湖
《紅樓夢》第五十八回,大觀園戲班遣散,芳官、藕官等優伶脫下戲服,卻脫不去浸入骨髓的伶人氣質。王夫人見芳官“眼波流轉似還帶著杜麗娘的幽怨”,硬將她改名“耶律雄奴”塞給寶玉作丫鬟。這看似荒誕的改名,實則是權力對虛擬人格的二次塑造——正如太虛幻境石牌坊上那句“假作真時真亦假”,梨園兒女的命運總在戲裡戲外交錯糾纏。
葵官改扮小廝後,竟把《夜奔》中林衝的英氣帶進現實。某日賈璉調戲丫鬟,她橫眉怒目一聲斷喝,恍惚間似有八十萬禁軍教頭附體。賈母得知後大笑:“這丫頭倒把戲台上的肝膽搬進府裡了!”優伶們戴著麵具生活久了,麵具便長成第二層皮膚。《梨園舊錄》有載:“優人卸妝,如蛇蛻皮,三魂七魄總留一分在戲中。”
桃花扇底送南朝
孔尚任筆下的李香君,或許是史上最懂身份轉換的奇女子。當侯方域贈她定情宮扇時,她以血作紅梅題詩:“青溪儘是辛夷樹,不及東風桃李花。”這把沾染著虛擬忠貞的扇子,後來竟成為南明遺老們的精神圖騰。那些在現實中屈膝降清的士大夫,卻願為扇上虛構的氣節一擲千金。
最諷刺的是阮大铖。他逼迫李香君改嫁田仰時,香君撞頭血濺扇麵,阮竟讚歎:“此血可染新戲袍!”在他眼中,現實中的剛烈不過是戲台上的道具。《陶庵夢憶》記載某班主之言:“戲子哭的是彆人的淚,看客流的才是自己的血。”李香君用一生演繹的《桃花扇》,恰似《菜根譚》所雲:“議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
徽班進京的變臉術
道光年間,三慶班程長庚在廣和樓演《群英會》,前場扮忠厚魯肅,後場改妝奸雄曹操。有禦史觀後大驚:“此子雙眸能藏日月,神情可納正邪!”這種在方寸戲台切換人格的絕技,恰是伶人生存智慧的縮影。《燕蘭小譜》記載,某旦角被惡霸強占為妾,白日扮賢淑婦人,夜裡偷練《宇宙鋒》瘋戲,終借裝瘋逃出牢籠。
更精妙者當屬楊小樓。他在《霸王彆姬》中演項羽,眼風掃過台下某軍閥時突然加重悲愴,竟引得對方次日送來整箱銀元。這種將現實情緒注入虛擬角色的本事,正如《圍爐夜話》所言:“對癡人莫說夢,防其信也;見短人莫說矮,避其忌也。”
祖師爺賞飯的規矩
老北京戲班後台供著唐明皇塑像,演員上妝前必拜祖師爺。這儀式看似迷信,實為身份轉換的開關。梅蘭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回憶:“勾完最後一筆眉梢,便覺得程雪娥《鎖麟囊》角色)的魂兒住進身子裡了。”某次演《貴妃醉酒》,突聞日軍進城消息,他借著醉態把“玉石橋斜倚欄杆靠”唱得七分哀怨三分譏諷,日本軍官鼓掌時,同行卻聽出弦外之音。
這種用戲文說真話的智慧,在譚鑫培身上更顯悲壯。晚年他為軍閥演《擊鼓罵曹》,把“昔日裡韓信受胯下”唱得咬牙切齒,第二天報紙登出“譚叫天借古諷今”。正如《小窗幽記》所雲:“留七分正經以度生,留三分癡呆以防死。”
臉譜背後的陰陽界
京劇臉譜是最精妙的虛擬身份係統:紅臉忠勇,白臉奸詐,金臉神怪。某縣令曾請戲班演《捉放曹》,要求曹操勾紅臉。班主在紅色底紋上描白線,既滿足官威,又暗藏貶義。《清稗類鈔》記載,這種“陰陽臉”後來竟成官場暗語,同僚間說某人“掛著曹公臉”,便知是兩麵三刀之輩。
程硯秋抗戰時期排《春閨夢》,故意在旦角鬢邊添一縷白發。觀眾初以為是藝術創新,後悟出這是暗喻“可憐無定河邊骨”。《梨園外史》評:“優孟衣冠能刺世,粉墨春秋可藏鋒。”臉譜不僅是麵具,更是刺破現實的匕首,正如《格言聯璧》所言:“論人當節取其長,曲諒其短;做事必先審其害,後計其利。”
從大觀園的戲子到徽班的伶人,戲台從來不隻是娛樂場,更是虛實交織的生死場。那些水袖翻飛間的眼波流轉,那些鑼鼓喧天中的唱詞隱喻,都在演繹著最深刻的人生真相:有時候,唯有戴上精心繪製的麵具,才能守住最後的真實。《桃花扇》結尾處老讚禮說:“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何嘗不是對虛擬身份最透徹的領悟——當大幕落下時,能帶走的唯有戲裡淬煉出的本真魂魄。
今人觀之,當知數字時代的虛擬人格亦如戲裝,既要穿得合時宜,又要記得卸妝的法門。恰似楊小樓臨終所言:“我這輩子扮過三百六十個角色,最難的戲卻是做自己。”或許《幽夢影》早已道破天機:“鏡中之影,著色人物也;月下之影,寫意人物也。鏡中之影,鉤邊描摹,生怕失卻;月下之影,水墨淋漓,但求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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