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破履過田埂,嗤笑老農不識經。
忽見榜文貼牆過,忙掩姓名低頭行。
麥浪中的青衫影
芒種後的日頭毒辣辣烤著麥田,李秀才拖著補丁摞補丁的青衫,從縣城看榜歸來。路過趙家莊時,見老農趙四正赤膊揮鐮,汗珠子砸在麥穗上濺起金塵。李秀才捏緊袖中落第文書,忽然嗤笑:“莽漢終日隻知俯首割麥,豈不聞‘書中自有千鐘粟’?”
趙四直起腰,麥芒粘在古銅色脊背上,憨笑道:“這位相公,要討碗水喝不?”李秀才卻拂袖冷笑:“夏蟲不可語冰!”話音未落,田埂濕泥鑽進他露趾的布鞋,驚得他跳腳咒罵。
破硯台裡的十年酸
這場鬨劇傳到村頭茶棚時,貨郎王二直搖頭:“那李秀才的狂勁兒,得從他十六歲中童生說起。”
當年紅綢報喜的鑼聲震落李家茅屋的草屑,鄉鄰都說李家要出狀元郎。誰知此後十年,李秀才年年背著一方祖傳破硯赴考,回回名落孫山。昨夜他娘典當最後一隻銀鐲,換來半刀宣紙,他卻在醉仙樓賒賬買酒,嚷著“天生我材必有用”。
此刻他袖中落第文書被汗水洇透,墨跡暈染處,“李茂才”三字糊成團黑雲,倒像極了硯台裡化不開的陳墨。
麥穗尖上的聖賢書
這場景讓茶館說書人想起《儒林外史》的周進。那老童生見到貢院號板便撞頭痛哭,範進中舉後竟喜極發瘋。吳敬梓寫得辛辣:“聖賢書讀得越厚,臉皮反倒越薄。”
更絕的是《聊齋誌異》裡的《司文郎》。瞎眼和尚能用鼻子嗅出文章優劣,諷刺多少書生有眼無珠。蒲鬆齡歎道:“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到底是文章誤人,還是人誤文章?”
就連孔聖人也遭過這般尷尬。《論語》記載,樊遲請學稼,孔子冷臉道:“吾不如老農。”轉身卻對顏回讚不絕口。可見聖人心頭,也藏著捧高踩低的影子。
鋤頭柄上的警世言
村塾先生有柄祖傳戒尺,刻著“知之為知之”。李秀才曾譏笑:“迂腐!”卻在某個雪夜偷摸戒尺,對著月光照見背麵小字:“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那夜他夢見自己變成麥穗,被老農趙四握在掌心。趙四笑道:“這穗空癟,倒是相公文章——看著飽滿,搓開儘是秕糠!”驚醒時冷汗浸透褥子,窗外傳來更夫梆子聲,恰是四更天——往常這時辰,趙四已下地除草。
田埂邊的頓悟
處暑清晨,李秀才鬼使神差走到趙四田頭。見老農蹲在地裡擺弄幾株病苗,竟脫口道:“此苗葉泛黃斑,當除之免害良株。”
趙四卻搖頭:“這是早霜打的,根莖還壯實。”說著小心培土,“好比人遭了挫折,哪能說棄就棄?”
李秀才如遭雷擊。懷中落第文書突然滑落,被風卷進麥田。趙四拾起掃了眼,笑道:“我雖不識字,卻看得出這是好紙——裁成小條糊窗戶,冬夜讀書不透風。”
麥香熏染舊青衫
寒露那日,李秀才幫著趙四收麥。鐮刀劃破掌心時,趙四扯下衣襟給他包紮:“讀書人手金貴,該使巧勁兒。”
夕陽西下,李秀才癱坐麥垛上,看趙四用麥稈編蟈蟈籠。老農粗糙手指翻飛如蝶,竟比他在書院練的蠅頭小楷還靈動。忽聽趙四道:“早年我也念過兩年私塾,先生說我‘字如春蚓,文似秋蛇’,索性回家種地實在。”
晚風裹著麥香拂過,李秀才忽然發現:趙四家土牆上,用木炭寫著《憫農》殘句——字跡雖歪斜,卻力透泥牆。
青衫雖破知恥勇,麥浪翻滾見真章。
莫笑田舍無大誌,彎腰方識地寬廣。
這襲落第青衫,遮住多少文人的傲骨?李秀才的破硯台,趙四的麥稈籠,周進的貢院號板……鄉野麥浪間,每株稻穗都是麵照妖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