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崇康二十二年,遼東的大魏軍營中,寒風凜冽呼嘯。
“高嶽!聽聞你此次立下大功,換得多少銀錢?回燕京後,咱們去醉仙樓一聚如何?”
一名年輕的千戶掀開帳簾,大大咧咧地闖入帳內,臉上帶著些許促狹的笑意。
高嶽抬頭瞥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走開,你母親的病可痊愈了?在遼東還惦記著去喝花酒。”
“嗨,不過是說說罷了。”
年輕千戶一屁股坐在矮凳上,抱怨道,“這地方冷得要死,東狄這幫梳著豬尾巴的家夥就不能消停些?對了,小英國公花了多少銀子買那甲喇額真的人頭?牛錄都難以搶奪,東狄人撤退時還把屍體拖走,真不給咱們兄弟進步的機會。”
高嶽下意識地捏了捏懷中的銀票,那是五百兩。
他強壓下心頭的不甘,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數目不少,足夠在燕京郊區購置一套小宅院了。”
“那感情好!”
年輕千戶一拍大腿,“正好把你妻子從齊州接來!”
高嶽的笑容愈發牽強:“是啊。”
然而,心中的不甘卻如野草般瘋長。
一個甲喇額真的人頭,若論功行賞,起碼足夠他從千戶晉升為衛指揮僉事。
可他彆無選擇——他不得不賣。
年輕千戶察覺到他的情緒,輕歎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酒壺,低聲說道:“這是我悄悄帶來的,喝了就彆出去閒逛。咱們的身份可不像那些小公爺、小侯爺,敢與軍法隊頂牛。”
兩人相對而坐,悶頭喝了幾口酒。酒入喉,辛辣灼熱,年輕千戶的牢騷也隨之而來:“你也彆覺得委屈。咱們對外雖是個千戶,正五品的武職,可在燕京卻毫無地位可言!從城牆上隨便扔塊磚頭,砸到的人都比咱們更有背景。”
高嶽沉默不語,低頭又灌了一口酒。
六年前,他通過武舉入仕,在燕京當了六年備受冷落的“試千戶”,連外放奔赴戰場的資格都沒有。
沒有士兵,空有頭銜,一年俸祿不足百兩,還時常被拖欠,連與上官走動關係的銀子都湊不齊。
當時,英國公府的管家王福正在為即將輪換至遼東的小公爺張維挑選“寄名將”。
所謂“寄名將”,不過是好聽的說法。
軍中私下都稱其為“功狗”,像獵狗一樣賣命,戰果卻被主人奪走。
可高嶽還是抓住了這個機會。
儘管功勞全歸了小英國公張維,但他這個“試千戶”總算轉正,帶領了士兵,還獲得了三百兩賞銀。
而和他一同做“功狗”的其他幾個百戶、試千戶,不是戰死,就是傷殘。
遼東的東狄人向來凶狠殘暴,想要立功搶奪屍體、割取人頭,不挨幾刀是不可能的。
朋友發了一通牢騷後離去,高嶽獨自坐在軍帳內,借著微弱的油燈光亮,緩緩解開染血的布條。
肩頭新添的箭傷仍在滲血,皮肉翻卷,猙獰可怖。
這是第幾處傷了?
刀傷四處,箭傷五處,還有一記差點要了他命的槍傷。
每一道疤痕,都是他在遼東戰場上以命換來的“功績”。
可這些功績,最終都成了他人青雲直上的墊腳石。
帳外傳來喧鬨聲,隱約能聽到將士們興奮的議論——
“聽說了嗎?小公爺又晉升了!從百戶到衛指揮使,僅用了兩年!”
“到底是英國公府的嫡子,人中龍鳳,有戰功就是有底氣!”
“那是自然,這一代勳貴裡就數小英國公張維最有本事……”
高嶽麵無表情地換好新繃帶,手指觸到胸前那道最深的槍傷時停頓了一下。
“兩年……”
高嶽喃喃自語,眼中閃過一絲苦澀。
他從試千戶到千戶,整整耗費了六年時間都不得。
這兩年,他見過太多像自己這樣的“功狗”——有的戰死沙場,連完整的屍體都未能留下;
有的傷殘回鄉,最終淪為街頭乞丐;
還有的……高嶽猛地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滋味灼燒著喉嚨。
帳外,為慶賀小公爺升遷而設的宴席正熱鬨非凡,絲竹之音與笑鬨之聲不絕於耳。
而他作為真正的功臣,此刻竟連出席宴席的資格都不具備,還得躲著喝酒。
“砰!”
酒壺被重重地砸在案幾之上。
高嶽凝視著自己布滿老繭與傷口的雙手,突然發出一聲笑。
那笑聲低沉且嘶啞,宛如受傷的野獸在暗夜裡發出的嗚咽。
直至後來遼東兵敗、燕京城破之日,他遇見了大燕宰相宇文弘。
那老者竟能逐一報出他被張維冒領的軍功,還將三品衛指揮使的官服與官印呈至他麵前。
“這本就應當屬於你。”
宇文弘的話語如利刃般剜在他的心上。
高嶽盯著那身緋紅的官服,手指微微顫抖。
他痛恨東狄人,但更痛恨那些竊取他前程之人。
最終,他接過了官印。
從此,他成為宇文弘手中最為鋒利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