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導處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乾事小趙屏著呼吸,將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邊緣卻帶著不自然皺痕的稿紙,小心翼翼地放在王海峰寬大光潔的紅木辦公桌上。
“主任,夏侯北的……檢討書。”
小趙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王海峰正對著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敲擊著什麼,聞言隻是從鼻子裡“嗯”了一聲,眼皮都沒抬。他端起手邊的保溫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濃茶,才用兩根保養得宜的手指,帶著一種處理汙穢物般的嫌棄,拈起那張稿紙。
展開。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抬頭上“臥牛縣第一中學教導處”幾個莊重的印刷體黑字。然而,就在這代表著學校威嚴的抬頭下方,三個歪歪扭扭、筆畫粗礪的漢字,以一種觸目驚心的姿態粗暴地烙印在慘白的紙頁上——
夏侯北。
那不是墨跡,是尚未完全凝固的、暗沉發褐的血跡!筆畫邊緣暈染開來,像三朵猙獰而沉默的梅花,又像三道未愈的傷口,粗暴地撕裂了紙張的平整,更帶著一種原始的、無聲的挑釁,直刺王海峰的眼底。
王海峰捏著稿紙的手指猛地一緊,光滑的紙頁瞬間被捏出更深的褶皺。他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一股被冒犯的怒火混合著極度的厭惡猛地竄上心頭。精心維持的威嚴麵具出現了一絲裂痕。他死死盯著那三個血字,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要將那汙漬連同寫字的人一起剜掉。
王海峰內心:混賬東西!無法無天!用血寫字?這是在示威?是在控訴?簡直冥頑不靈!野蠻!下作!這種害群之馬,留在學校一天都是禍害!上次砸車就該開除!周局那邊……必須儘快給個更明確的交代了!)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火,臉上重新恢複那種慣有的、帶著憂國憂民色彩的冷硬。他不再看那血字,仿佛多看一眼都會臟了他的眼,兩根手指極其嫌惡地捏著稿紙的一角,像丟棄一塊用過的抹布,將它甩在桌角遠離自己文件堆的地方。那沾血的紙頁孤零零地攤在那裡,像一塊刺眼的瘡疤。
王海峰身體向後,深深陷進寬大的真皮轉椅裡。他拿起桌上的座機聽筒,手指在按鍵上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權衡措辭,然後才撥出一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電話接通。
“喂?周局嗎?我海峰啊!”
王海峰的聲音瞬間切換,剛才的冷硬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帶著恭敬、歉意和恰到好處同仇敵愾的熱絡,
“哎,打擾您了……有件事,必須得跟您彙報一下,關於那個夏侯北,他今天又……”
王海峰刻意停頓了一下,仿佛在組織語言,也為了加重效果:
“……在英語課上,公然撕毀作業本,用極其惡劣的語言辱罵老師!孫麗老師,您是知道的,教學骨乾,最是認真負責,當場就被氣得夠嗆!性質極其惡劣!簡直是對師道尊嚴的踐踏!比上次砸車的行為更嚴重,更無法無天!”
他語速加快,語氣充滿了痛心疾首和對周強處境的感同身受:
“周局,我理解您的心情!上次的事情,小周同學受了那麼大委屈,我們學校處理了,也一直在跟進賠償。可這夏侯北,非但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簡直就是一顆隨時會爆的炸彈!留在學校裡,對其他學生,尤其是對小周同學這樣品學兼優的苗子,都是極大的安全隱患和不良影響啊!我們這些做教育工作的,真是……憂心如焚!”
電話那頭似乎說了些什麼。
王海峰連連點頭,臉上的表情更加“沉重”和“堅決”:
“是是是!您說的太對了!對這種屢教不改、毫無底線的問題學生,絕不能姑息!上次的處理,現在看來還是太輕了,沒能起到足夠的震懾作用,讓某些人產生了錯覺!周局您放心,這次事件性質不同,是直接挑戰教學秩序和教師權威!學校一定從嚴從重處理!我們正在走程序,結合他之前的嚴重違紀行為,準備……
嗯,啟動更嚴厲的處分機製,務必徹底消除這個不穩定因素!絕不讓小周同學和其他好學生再擔驚受怕!……
哎,好好!謝謝周局理解和支持!您放心,一定給您,也給所有關心學校發展的家長一個滿意的交代!再見周局!”
放下電話,王海峰臉上那副沉重的表情瞬間褪去,隻剩下冰冷的算計和一絲如釋重負。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掃過桌角那張刺眼的血字“檢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啟動“更嚴厲的處分機製”?三次大過開除學籍的流程,是該提上日程了。周局的態度很明確,這無疑是一劑強心針。
翌日清晨,陽光依舊帶著初秋的燥熱,透過教室敞開的窗戶潑灑進來。
夏侯北踩著上課鈴聲走進教室,高大的身影在門口投下一道沉默的陰影。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依舊是那件洗得發硬的灰色舊t恤,指關節上暗紅的血痂結得更厚了些。他徑直走向自己後排靠窗的座位,步履沉穩,仿佛昨天那場風暴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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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教室裡的空氣在他踏入的瞬間,仿佛凝滯了一瞬。許多道目光,或明或暗,帶著探究、畏懼、鄙夷或純粹看熱鬨的意味,追隨著他的身影。
就在夏侯北拉開自己椅子的時候,一個刻意拔高的、帶著油滑腔調的聲音,從前排斜側方響起,不大不小,剛好能讓半個教室的人聽見:
“喲!‘血書英雄’回朝了?”
周強斜倚在椅背上,頭發用發膠打理得根根豎立,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手腕上那塊亮閃閃的電子表折射著刺眼的光。他故意拖長了調子,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
“嘖嘖,用血寫名字?挺有‘創意’啊!怎麼,是覺得自己名字太金貴,得用血供著?還是想學古人寫血書……鳴冤啊?”
他故意把“鳴冤”兩個字咬得很重,尾音上揚,充滿了惡意的調侃,引來周圍幾個跟班壓抑的嗤笑。
夏侯北拉椅子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沒聽見。他坐了下來,將那個破舊的、印著“為人民服務”字樣的綠色帆布書包塞進桌肚深處。
周強見他不理,非但不收斂,反而像是受到了鼓勵,聲音更加陰陽怪氣:
“我說夏侯北,你這動不動就撕書、砸車、寫血書的,是不是覺得這樣特爺們兒?特威風?嘖,山裡出來的就是不一樣,‘野性’十足啊!就是不知道這‘野性’,能不能幫你把自行車錢賠上?還有那檢討書……該不會又是用血寫的吧?一千字呢,得放不少血吧?”
他誇張地咂咂嘴,眼神裡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
林雪薇就坐在周強前麵一排。她穿著一件嶄新的淺藍色襯衫,領口係著精致的絲帶,烏黑的長發柔順地垂在肩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