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試後的縣一中,籠罩在一種奇特的氛圍裡。成績帶來的短暫喧囂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刻意營造的、浮於表麵的“慶典”氣息。秋風掃過操場,卷起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兒,發出乾燥而蕭索的聲響,與禮堂方向隱約傳來的調試音響的嗡鳴聲交織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下午的陽光失去了溫度,慘白地塗抹在舊禮堂灰撲撲的外牆上。巨大的木質雙開門敞開著,裡麵透出過於明亮的燈光和嘈雜的人聲。空氣裡混合著塵土、劣質消毒水和一股新刷油漆的刺鼻氣味。
禮堂內部被臨時布置了一番。老舊褪色的深紅色幕布拉開著,露出後方斑駁的牆壁。主席台上鋪著一張嶄新的、顏色過於鮮豔的大紅色絨布,紅得刺眼,像一灘尚未凝固的、粘稠的血,在慘白的燈光下流淌著不祥的光澤。幾張鋪著白布的桌子後麵,擺放著幾把同樣套著嶄新白布套的椅子。
校長鄭明、幾位副校長、年級主任王海峰,以及幾位特邀的“嘉賓家長”已經端坐其上。鄭明一身筆挺的深灰色西裝,頭發梳得油光水滑,臉上掛著程式化的、略顯僵硬的微笑。王海峰坐在他旁邊,同樣西裝革履,頭發一絲不苟,正低頭整理著麵前一遝嶄新的獎狀,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紙麵邊緣。
台下,黑壓壓地坐滿了學生。統一的藍白校服彙成一片灰藍色的海洋。城市學生們大多占據了視野較好的前排和中間位置,交頭接耳,神情輕鬆,偶爾爆發出幾聲克製的嬉笑。農村學生們則沉默地擠在後排和兩側光線稍暗的區域,像一片無聲的礁石。李小花和張二蛋坐在後排角落,李小花緊張地絞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衣角,張二蛋則低著頭,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放在膝蓋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嘴唇緊緊抿著,臉色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不時壓抑地輕咳一聲。夏侯北坐在他們斜後方,背靠著冰冷的牆壁,雙臂抱在胸前,舊校服的領口有些鬆垮,額前略長的黑發垂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緊抿的薄唇和線條冷硬的下頜,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與周遭格格不入的冰冷疏離感。
空氣裡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期待、緊張、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壓抑感。劣質音響裡播放著節奏歡快卻失真的迎賓曲,更添了幾分浮躁。
“安靜!安靜!各班坐好!”
王海峰拿起麥克風,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試圖壓下台下的嘈雜。他的目光掃過台下,尤其在看到後排那片沉默的“礁石”時,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冗長的開場白開始了。鄭明代表校方講話,無非是“總結成績”、“展望未來”、“感謝老師”、“勉勵同學”之類的陳詞濫調,通過麥克風傳遍禮堂,帶著空洞的回響。王海峰接著發言,語調抑揚頓挫,將這次考試的“巨大進步”和“喜人成果”誇得天花亂墜,重點表揚了幾個“尖子班”和“優秀教師”。
終於,熬到了最激動人心的頒獎環節。王海峰清了清嗓子,臉上堆起更加燦爛的笑容,拿起手中那份名單。
“下麵,宣布本次期中考試獲得年級總分前十名的優秀同學名單!請念到名字的同學上台領獎!”
禮堂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主席台上。
“……第三名,高二五)班,李海洋!”
“……第二名,高二一班),周強!”念到這個名字時,王海峰的聲音似乎格外洪亮了一些)
台下響起一陣掌聲,周強在幾個跟班的起哄聲中,大搖大擺地走上台,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得意,從一位副校長手中接過獎狀和薄薄的信封。
“最後,”王海峰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掃視全場,製造著懸念,聲音拔高了一個調門,“讓我們用最熱烈的掌聲,祝賀本次期中考試的年級總分第一名——高二三)班,張二蛋同學!!”
掌聲瞬間響起,比之前更加熱烈,尤其在後排農村學生區域,掌聲中帶著壓抑的激動和由衷的喜悅。李小花激動地抓住了張二蛋的胳膊。張二蛋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湧起一抹不自然的紅暈。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才緩緩站起身。
他低著頭,腳步有些虛浮,穿過一排排座椅之間的狹窄過道。無數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有羨慕,有祝賀,也有前排城市學生中投來的、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嫉妒。他感到那些目光像針一樣刺在背上,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不敢抬頭,隻是死死地盯著自己那雙洗得發白、邊緣磨損的舊布鞋鞋尖,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那片刺眼的、象征著榮譽和關注的主席台。
終於走到了台前。木質台階在他腳下發出輕微的呻吟。他走上主席台,站在那片如同凝固血液般鮮豔的紅絨布上,強烈的燈光刺得他眼睛發花。他感到一陣眩暈,高燒帶來的虛弱感和巨大的緊張感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站立不穩。他下意識地微微弓著背,雙手垂在身側,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褲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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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臉上掛著標準的微笑,拿起屬於總分第一名的、最大最厚的那張獎狀和一個同樣嶄新的信封裡麵裝著象征性的獎學金),遞向張二蛋。
張二蛋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沉甸甸的獎狀和那個薄薄的信封。獎狀光滑的紙麵傳來冰涼的觸感。他抬起頭,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群和閃爍的目光,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麼——也許是感謝,也許是彆的什麼。按照流程,他需要對著麥克風簡單說幾句感言。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裡的癢意,將嘴唇湊近了固定在講台上的麥克風。
“我……”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鄉音,有些乾澀,剛一出口——
“嗡——!!!!”
一聲極其尖銳、淒厲、如同金屬刮擦耳膜般的巨大嘯叫,毫無征兆地從麥克風裡猛地爆發出來!那聲音刺耳欲聾,瞬間蓋過了一切!如同無數根鋼針狠狠紮進每個人的鼓膜!
“啊!”台下瞬間響起一片驚呼和痛苦的吸氣聲!前排的學生紛紛捂住耳朵,麵露痛苦之色!連主席台上的領導們也猝不及防,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驚得身體後仰,皺緊了眉頭!
張二蛋更是首當其衝!那尖銳的嘯叫如同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耳膜上!他隻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瞬間發黑,身體猛地一晃,差點摔倒!劇烈的耳鳴聲淹沒了他的聽覺,拿著獎狀和信封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本能地後退一步,遠離了那個如同魔鬼般嘯叫的麥克風,臉上血色儘褪,隻剩下極度的驚恐和茫然。
嘯叫聲持續了足足兩三秒,才在技術人員手忙腳亂的調試下,變成一陣斷斷續續、如同垂死掙紮般的電流“滋滋”聲,最後徹底歸於一片死寂。
麥克風,徹底啞了。
死寂。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禮堂。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台上的領導們麵麵相覷,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尷尬和惱怒。台下的學生們,有的還在揉著刺痛的耳朵,有的則茫然地看著台上那個如同驚弓之鳥、臉色慘白、不知所措的張二蛋。
尷尬的冷場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沒了一切。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王海峰動了!
他反應極快!臉上的尷尬瞬間被一種“救場如救火”的急切和精明所取代!他猛地從自己座位上站起身,動作幅度之大,差點帶倒椅子!他三步並作兩步衝到演講台前,一把將還處於呆滯狀態的張二蛋輕輕但不容抗拒地)撥到旁邊!同時,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講台下方一把抓起了備用麥克風!
“喂!喂!各位老師,各位同學!”
王海峰洪亮而充滿熱情的聲音,通過備用麥克風清晰地響徹禮堂,瞬間打破了死寂!他臉上重新堆滿了燦爛得近乎誇張的笑容,目光炯炯有神地掃視全場,仿佛剛才的尷尬從未發生過。
“一點小小的技術故障!無傷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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