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衣領往下淌,在地上積起一小灘水。寒冷和焦灼像兩條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幾乎要再次砸門時,門內終於傳來一陣拖遝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慢悠悠的,帶著一種令人心寒的慵懶。
“哢嚓。”門內鎖芯轉動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趙建國的眼中瞬間燃起一絲希望的火苗,他下意識地站直了身體,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急切地望向門縫。
門隻開了一條巴掌寬的縫隙,一股濃烈的、劣質煙草和酒精混合的渾濁氣味撲麵而來,差點讓趙建國窒息。門縫裡,露出一張油膩膩的胖臉,三角眼惺忪地半睜著,眼白渾濁,布滿血絲。總務科長錢德發隻穿著件皺巴巴的暗紅色絨線背心,露出圓滾滾的肚腩,頭發像雞窩一樣蓬亂。他顯然剛從睡夢中被吵醒,或者根本就是被酒精麻痹著,滿臉的不耐煩和被打擾的慍怒。
“誰啊?大半夜的…鬼嚎什麼?”錢德發的聲音含混不清,帶著濃重的鼻音和酒氣,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趙建國臉上。
“錢科長!是我,趙建國!”趙建國強忍著那股惡心的氣味和對方的態度,急促地說,
“學生宿舍!頂樓混合宿舍!漏得太厲害了!整個屋頂都在漏水!跟瀑布一樣!有個學生,張二蛋,高燒得厲害,人都說胡話了!再這麼下去要出人命!您快安排人手去修!立刻!馬上!”
錢德發眯著那雙三角眼,像看怪物一樣上下打量著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的趙建國。他那肥厚的、泛著油光的嘴唇撇了撇,拖長了調子,每一個字都像裹著冰碴子:“哦——趙老師啊…”他故意打了個長長的、充滿酒氣的哈欠,
“漏水?又不是頭一回了…大驚小怪什麼…”
“錢科長!這不是大驚小怪!”趙建國急得聲音都變了調,身體前傾,試圖從那狹窄的門縫擠進去,
“學生燒糊塗了!在喊爹!宿舍全是水,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您行行好,派個人去看看,哪怕先拿東西堵一堵也行啊!”
錢德發那肥胖的身軀像一堵牆,牢牢地堵著門縫,紋絲不動。他臉上那點惺忪睡意徹底被一種居高臨下的、混合著厭煩和輕蔑的神情取代。
“趙老師,”他慢悠悠地開口,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
“你以為我不想修?我比誰都急!可是——”他故意停頓了一下,三角眼裡閃爍著狡黠和冷漠的光,
“沒錢!懂嗎?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學校的每一分錢,那都是有預算、有安排的!修宿舍?哼,等著吧!下撥的維修款,那是要優先保障領導新辦公室的沙發添置!那可是關係到學校形象、關係到上級檢查評估的大事!懂不懂輕重緩急?學生宿舍嘛…克服克服,克服克服就過去了…大半夜的,彆在這兒吵吵嚷嚷,影響領導休息!”
“克服克服?!”趙建國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燒得他眼前發黑。他猛地往前一步,幾乎要撞到門上,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難以置信而嘶啞破音:“那是活生生的學生!在發燒!在冷水裡泡著!錢德發!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買沙發?買沙發比學生的命還重要?!”
錢德發被他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和直呼其名驚得一愣,隨即那張胖臉迅速漲成豬肝色,三角眼裡射出凶狠的光。
“趙建國!你他媽怎麼說話呢?!”他厲聲咆哮,唾沫橫飛,
“你算個什麼東西?!一個管倉庫的,也敢來教訓我?還反了你了!沒錢就是沒錢!有本事你變出錢來修啊?!在這兒跟我耍橫?滾!給老子滾遠點!再他媽砸門,我叫保安把你當賊抓起來!”他的聲音尖銳刺耳,充滿了被冒犯的暴怒。
“你!”趙建國氣得渾身發抖,手指著門縫裡那張扭曲的胖臉,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比外麵的雨水更猛烈地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腳,狠狠踹在冰冷的鐵門上!
“哐——!”一聲巨響在風雨夜中炸開,震得門框嗡嗡作響,連帶著整棟小樓似乎都顫了一下。門縫裡,錢德發那張驚怒交加的胖臉瞬間變得煞白,隨即是更深的暴怒。
“瘋子!姓趙的!你他媽等著!”他尖利地咒罵著,猛地將門縫徹底合死!緊接著,是門內傳來更響亮的、反鎖門栓的“哢噠!哢噠!哢噠!”聲,一連好幾道,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在趙建國的心上,徹底斷絕了任何希望。那聲音帶著一種惡毒的決絕和勝利者的宣告。
門,徹底鎖死了。像一個冰冷殘酷的句號。
趙建國僵立在門外,像一尊被雨水衝刷的石雕。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衣領往下淌,在地上積起一小灘水,倒映著他失魂落魄的臉。拳頭還保持著砸門的姿勢,指關節處破皮的地方滲著血絲,混合著雨水,顏色淡得幾乎看不見,隻有刺骨的疼痛提醒著剛才的徒勞。憤怒的火焰被兜頭澆下的冰水徹底澆滅,隻剩下徹骨的寒冷和一片死寂的灰燼,沉甸甸地壓在胸腔裡,堵得他喘不過氣。他慢慢放下僵硬的手臂,那隻手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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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一道慘白刺目的閃電,如同天神暴怒揮下的巨鞭,猛地撕裂了墨汁般濃稠的夜空!瞬間,天地被映照得一片慘白,纖毫畢現!強光透過走廊破舊的窗戶,直直地刺入昏暗的宿舍!
趙建國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那道轉瞬即逝、卻足以刻入靈魂的強光下,他清晰地看到——就在張二蛋鋪位正上方,那片被雨水反複衝刷、浸透的灰黑色屋頂上,縱橫交錯的裂縫,在積水和濕氣的侵蝕下,竟詭異地蔓延、連接,構成了一幅巨大而清晰的脈絡!
那形狀…
那蜿蜒的走向…
那起伏的輪廓…
分明就是臥牛山的地形圖!連綿的山脊,深邃的山穀,甚至牛頭溝那標誌性的險峻拐彎,都在濕漉漉的屋頂上被勾勒得清清楚楚!雨水順著那些“山穀”和“溝壑”奔流而下,仿佛山洪暴發,無情地衝刷著這片被苦難壓彎了脊梁的土地!
閃電消失,宿舍重新陷入昏暗,隻剩下嘩嘩的雨聲和接水的叮咚。但那幅被閃電烙印在視網膜上的“血淚地圖”,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趙建國的心上。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凝固了,又被巨大的悲愴和荒謬感衝擊得幾乎站立不穩。
他失魂落魄地、踉蹌著奔回那如同地獄的宿舍。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拖著千鈞鐐銬。風雨聲、滴水聲、學生們壓抑的咳嗽和啜泣聲,都變得遙遠而模糊。他腦子裡隻剩下那幅被閃電照亮的屋頂地圖,以及錢德發那張在門縫裡扭曲的、冷漠的胖臉。
一進門,一股更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黴味衝進鼻腔。他的心猛地一沉,撲到張二蛋的鋪位前。
張二蛋的情況更糟了。他身體劇烈地抽搐著,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臉頰那病態的潮紅退去,變得死灰一片,隻有顴骨處還殘留著兩團詭異的紅暈。嘴唇乾裂發紫,微微張開,急促而困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喉嚨深處拉風箱般的嘶鳴。他緊閉著眼,眼球卻在薄薄的眼皮下劇烈地轉動。破碎的囈語變得更加急促、更加驚恐:
“塌…塌了!…爹…跑!…跑啊!…黑…全是黑的…煤…壓…壓住了…喘…喘不上氣…爹…彆下去…下麵…下麵有吃人的…東西…”
“二蛋!二蛋!”李小花跪在旁邊,用一塊相對乾爽些的破布徒勞地擦拭著他額頭的冷汗和不斷滲出的虛汗,聲音帶著哭腔,
“醒醒!你看看我!趙老師來了!”
趙建國顫抖著手,輕輕撥開張二蛋緊抓著胸前濕透衣襟的手。那手指冰涼,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就在他觸碰的瞬間,張二蛋猛地一陣劇烈的嗆咳,身體弓起,像一隻離水的蝦。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咳嗽,一股暗紅色的血沫,猛地從他嘴角湧了出來!
“噗!”
那血沫並不多,卻像一記重錘砸在趙建國和李小花的心上。暗紅的顏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如此刺眼、如此不祥。血沫濺在張二蛋蒼白的下巴上,也濺在身下那片早已濕透、顏色深褐的草席上。緊接著,幾縷細細的、帶著粘稠感的暗紅色血絲,混著他嘴角不斷溢出的涎水,蜿蜒地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滴落在身下那浸透了雨水和黴斑的草席上。
暗紅的血絲,在深褐黴斑和渾濁水漬的背景上,緩緩地洇開,擴散,如同一朵在絕望淤泥中悄然綻放的、妖異而淒厲的花。
趙建國呆呆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那刺目的暗紅在黴斑上蔓延,看著張二蛋在痛苦中無意識地抽搐,聽著他破碎的囈語裡深藏的礦洞恐懼。屋頂漏下的冰冷雨水,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他佝僂的背上,寒意穿透骨髓。閃電映出的“臥牛山地圖”與眼前這具在冰冷濕透的草席上咳血抽搐的年輕軀體,在腦海中瘋狂地重疊、撕扯。
他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不是半跪,而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頹然地坐在了濕冷肮臟的地麵上。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他的褲管。他伸出那隻顫抖的、指關節帶著破皮血痕的手,不是去擦血,也不是去堵漏,隻是緊緊地、徒勞地捂住了自己的臉。冰冷的雨水和滾燙的淚水,順著指縫,洶湧地、無聲地淌了下來,混合著張二蛋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紅,滴落在腳下這片浸泡在苦水與絕望中的冰冷土地上。
宿舍裡,隻有風雨的咆哮,水滴的敲打,張二蛋痛苦的囈語和喘息,以及那壓抑到極致的、無聲的慟哭。這巨大的、無聲的悲鳴,仿佛比窗外的驚雷更能震動這搖搖欲墜的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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