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從一個烏黑的陶罐裡倒出半碗水,小心翼翼端到王海峰麵前。碗是粗陶的,邊緣豁了個口子,水渾濁發黃,飄著幾點可疑的懸浮物。她枯瘦的手微微顫抖著,碗沿上沾著幾點不易察覺的暗紅——咳血後未能洗淨的痕跡。
王海峰看著那碗水,胃裡一陣翻騰。他強忍不適,沒有去接,飛快地從公文包裡摸出學校抬頭的硬殼筆記本和英雄牌鋼筆,聲音發緊:“大嫂,心意領了,水…就不喝了。我主要是記錄基本情況,好向學校彙報。”他刻意避開那碗水和婦人殷切卑微的眼神,目光落在自己鋥亮的皮鞋尖上。
婦人端著碗的手僵在半空,卑微笑容凝固,隨即褪去,隻剩下麻木和認命般的平靜。她默默把碗放在瘸腿方桌上,渾濁的水輕輕晃蕩。然後,默默退到屋角,倚著冰冷的土牆,像一尊沒有生氣的泥塑,看著王海峰用閃亮的鋼筆,在嶄新潔白的紙頁上飛快書寫。
鋼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輕響。王海峰寫得很快,字跡帶著程式化的流暢:
“學生夏侯北,家境特殊,確屬貧困。其母體弱多病,仍堅持勞作,持家有道,家風淳樸敦厚。家長深明大義,表示全力支持學校教育,懇請老師嚴加管教。家庭雖困苦,然尊師重教之心可嘉。望該生能體恤家庭艱難,克服自身不足,專心向學,不負期望。”筆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牆角陰影裡的婦人,掃過令人窒息的破敗,最後落在自己這行行雲流水的“淳樸敦厚”、“深明大義”上。一絲混合著自嘲和任務完成的輕鬆掠過心頭。他迅速合上筆記本,隔絕屋內氣息。手指無意識地撚了撚褲袋裡那塊巧克力的錫紙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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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嫂,情況我都了解了。”王海峰站起身,語氣恢複平穩,帶上刻意的溫和,“你的話,我會轉達學校。夏侯北那邊,我們會加強引導。天不早了,告辭。”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轉身,大步跨出低矮門洞。
重新呼吸到山間清冽儘管帶土腥味)的空氣,王海峰感覺整個人活了過來。他推起自行車,頭也不回地快步離去,仿佛身後那破敗土屋是不祥之地。山風依舊凜冽,卻帶走了黏膩和壓抑。褲袋裡的巧克力棱角似乎不再硌人。他隻想快點回到整潔、明亮、充滿秩序的城市世界。山道上,他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那土屋在暮色中更顯渺小孤寂,像一塊被遺忘的傷疤。
鉤子:那幾本在破敗中異常整齊的課本,是否暗示著夏侯北不為人知的一麵?王海峰筆下粉飾太平的報告,又將如何影響夏侯北的命運?
四、燈下剪影:虛偽的定論與喧囂的佐證
回到學校辦公室,已是傍晚。日光燈管發出穩定的白光,將空間照得亮堂堂。王海峰脫下沾染塵土的外套掛好,坐在寬大舒適的藤椅上,長長舒了口氣。桌上是溫熱的茶水,杯口嫋嫋升起白汽。窗外,是校園裡學生們晚自習前的喧鬨聲,充滿秩序和希望。這熟悉的氛圍讓他緊繃的神經徹底鬆弛下來。
他打開硬殼筆記本,翻到記錄夏侯北家訪的那一頁。漂亮的行書字跡在燈光下格外清晰:“…家風淳樸敦厚…深明大義…尊師重教…體恤家庭艱難…”每一個詞都仿佛帶著光暈,符合標準,無懈可擊。他滿意地點點頭,拿起桌上的海鷗牌120相機。在昏暗的土屋裡,出於記錄“素材”的本能,他還是按下了快門。此刻,他小心翼翼取出膠卷,送去衝洗。
幾天後,幾張四寸黑白照片擺上辦公桌。畫麵構圖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一張是歪斜破敗的豬圈全景,婦人模糊的身影正在喂豬;一張是土屋低矮的門洞,黑洞洞的,像饑餓的嘴;還有一張,是婦人端著豁口的粗陶碗對著鏡頭,臉上是令人心悸的卑微和麻木,嘴角似乎殘留著一絲未擦掉的血跡!
王海峰的目光在第三張照片上停留。婦人渾濁無光的眼睛,嘴角那點刺目的暗紅,破碗豁口處的微光,組合成一種無聲的控訴。他感到一陣強烈不適,仿佛貧困和病痛會透過紙麵傳染。猶豫再三,拿起辦公桌上的剪刀,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指尖一顫。深吸一口氣,對著照片上婦人嘴角那點血跡的位置,精準剪下。哢嚓輕響,那一小片帶著暗紅痕跡的影像被徹底剪除。剩下的部分:卑微的姿態,粗糙的碗,破敗的背景…這似乎足夠了,足夠說明“貧困”,又不刺激感官。他將剪掉的那一小角照片連同碎屑,毫不猶豫掃進桌角廢紙簍,仿佛丟棄了不潔之物。剪刀合攏時,發出輕微而乾脆的金屬撞擊聲。
當晚,城裡一家高檔酒樓包間,燈火通明,觥籌交錯。王海峰作為新晉年級骨乾,被幾位同僚和兩位教育口的“朋友”其中一位是周強的父親,區教育局副局長周健勇)拉來小聚。桌上擺滿精致菜肴:清蒸鱸魚、油燜大蝦、蔥燒海參…熱氣騰騰,香氣四溢。水晶吊燈的光線柔和灑下,映照著剔透杯盞和食客們紅光滿麵的臉。周健勇笑容滿麵地舉杯,談吐間帶著上位者的從容。
酒過三巡,話題漫無邊際。不知誰提起招生情況,感慨學生素質參差不齊。微醺的王海峰,被酒精和包間的溫暖熱鬨熏得飄飄然。他夾起滑嫩魚肉咀嚼,眼前卻閃過臥牛山的土屋、渾濁的水碗、婦人咳血的掌心、照片上卑微麻木的眼神…這些畫麵與眼前杯盤羅列、歡聲笑語形成尖銳對比。一種混雜著優越感、後怕以及急於撇清的情緒湧上。
他放下筷子,端起斟滿的酒杯,金黃色的液體微微晃蕩。輕輕歎了口氣,聲音在杯盞間隙響起,帶著刻意為之的、飽經世事的感慨和不易察覺的輕蔑:
“唉,說起來,有些學生啊,那真是…讓人頭疼。不是老師不儘心,實在是…有些東西,根子上就那樣。”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周健勇等人好奇或了然的臉,尋求認同,“就像我前幾天去家訪那個…山裡的,夏侯北。家裡那個境況…唉,母親病得咳血,還撐著喂豬,窮得叮當響,牆都透風!家長倒是老實巴交,”他想起筆記本上寫的“深明大義”,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誚,“可有什麼用?那孩子,在學校就是個刺頭,打架鬥毆,不服管教,油鹽不進!你說,這種環境出來的,這種…這種底子,先天條件擺那兒了,基因裡帶的!你再怎麼使勁拉拔,給他講道理,灌雞湯,有用嗎?”他搖搖頭,將杯中酒一飲而儘,喉結滾動,辛辣液體滑入食道,帶來灼熱,仿佛要燒乾淨山裡帶回的一切。“我看啊,難!太難了!白費力氣!不是那塊料,終究難成大材!”杯底與玻璃轉盤輕碰,發出清脆空洞的“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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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間氣氛瞬間凝滯。隨即,一位挺著啤酒肚的同事深有同感地點頭:“王主任說得在理!有些孩子,生在哪塊料上,基本就定了型了。咱們儘力就好,問心無愧嘛!”他舉杯與王海峰相碰。
“寒門難出貴子,古話總歸有道理。”另一位附和著,夾起一大塊海參。
“王主任這是真知灼見,看得透!”周健勇笑著打圓場,眼神在王海峰臉上停留了一瞬,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了然,又殷勤地給他滿上酒。“基層工作確實不易,接觸的都是最真實、最…複雜的一麵。能像王主任這樣深入一線,寫出紮實報告的,不多見啊。”
附和聲和碰杯聲重新響起,包間恢複輕鬆愉快。話題轉向房價、電影、領導趣聞…笑聲高亢。王海峰也重新露出笑容,加入談笑,仿佛剛才關於“根子”和“基因”的感慨,不過是酒桌微不足道的佐料,已被眼前熱鬨和杯中酒衝散。隻有桌下廢紙簍裡,那靜靜躺著的一小角帶著暗紅痕跡的相片碎片,在無人注意的角落,無聲訴說著另一個世界的冰冷真相。窗外,城市霓虹次第亮起,將夜空映照得迷離絢爛,徹底淹沒了遠方群山裡那點微弱的、屬於煤油燈的掙紮光芒。
鉤子:周健勇那“看得透”的評語和意味深長的眼神,是否意味著他洞悉了王海峰報告與言辭中的虛偽?那張被剪掉的照片碎片,真的會就此消失嗎?夏侯北,這個被輕易貼上“基因”標簽的少年,他的命運齒輪又將如何轉動?而遠在礦上音信全無的夏侯建國,他的沉默之下,是否正醞釀著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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