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麵前攤開一本翻得卷了邊、封麵殘破不堪、用透明膠帶勉強粘合的舊習題集。筆尖懸在紙麵上方,凝滯不動,一滴汗水順著筆杆滑落,在泛黃的紙頁上暈開一小團深色的圓點。汗水濡濕了額前細軟的碎發,黏在汗津津的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刺癢。她抬起手背,用同樣汗濕的皮膚用力蹭了蹭額頭,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不由自主地、沉沉地飄向窗外。
窗外,正對著學校那堵鏽跡斑斑、牆皮剝落的後圍牆。圍牆之外,是一個如同巨獸般正在崛起的商業樓盤工地。幾台橘紅色的、鋼鐵巨獸般的塔吊如同地獄的哨兵,矗立在視野中央,巨大的吊臂在高空中緩慢而沉重地移動、旋轉,劃破沉悶得令人窒息的空氣,發出低沉的、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嘎吱——嘎吱——”,這聲音與窗外永不停歇的尖銳蟬鳴形成一種詭異而折磨人的二重奏,不斷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李小花的視線,被其中一台最高、鏽蝕最嚴重的塔吊牢牢攫住,無法移開。
那高聳入雲的鋼鐵骨架,在午後白熾、幾乎不帶任何溫度的慘淡陽光下,投下一條巨大而狹長、邊緣銳利如刀的陰影。那陰影如同一條冷酷的、不斷延伸的墨線,精準地切割著斑駁的後牆、操場邊緣那片無人打理、荒草叢生的荒地,最終,像一把從天而降的、無情的巨大鍘刀,狠狠地劈在教室這排高大窗戶的中段!
冰冷、沉重、帶著鐵鏽腥氣的鋼鐵陰影,將窗戶連同窗外的世界,冷酷地一分為二。上半部分,是刺目的、白晃晃得令人眩暈的天空和塔吊那猙獰扭曲的、如同絞刑架般的輪廓;下半部分,是圍牆根下瘋長的、蒙著厚厚工業灰塵的雜草和工地外圍堆積的、如同廢墟般的雜亂建材。那陰影的邊緣銳利得如同剛剛淬火的刀鋒,橫亙在李小花的視野裡,帶著一種蠻橫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仿佛要將她渺小的身影徹底碾碎。它像一道無法逾越、銘刻著命運的天塹,又像一個巨大的、冰冷堅硬的囚籠柵欄,將她與外麵那個喧囂的、與她無關的世界徹底隔絕。
她怔怔地看著那道分割一切的、不斷隨著塔吊移動而蠕動的陰影。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和渺小感,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就在剛才,她偷偷用那破舊的手機屏幕碎裂的紋路像蛛網般覆蓋著),蹭著傳達室微弱的信號,刷新到了周強那條朋友圈。那片蔚藍的自由之海、那奢華遊艇的雪白身影、那五彩斑斕任其擺布的魚群、那精致得不真實的食物…這些畫麵,此刻像無數片鋒利的碎玻璃,在她腦海中瘋狂閃現、旋轉,與眼前這凝固的、被鋼鐵陰影切割的、悶熱如同蒸籠的牢籠景象,形成了令人眩暈欲嘔的、天堂與地獄般的殘酷對比。那“擁抱世界”的宣言,在此刻聽來,遙遠得如同來自另一個維度、另一個物種的傲慢宣言,充滿了令人心碎的諷刺。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強烈不甘和徹底絕望的洪流,猛地衝上她的喉頭。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胸悶,胃裡翻江倒海,握著筆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她猛地低下頭,像是要逃避那刺目的陽光和令人絕望的陰影。視線落在桌角——那裡放著一個破舊的、屏幕碎裂出蛛網紋、外殼磨損得露出灰白色塑料原色的老式按鍵手機。這是鄰居家進城打工的大姐,臨走前偷偷塞給她的“寶貝”,裡麵隻有一張快要欠費的、最便宜的si卡,是她連接外部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臍帶。
她伸出手,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顫抖,拿起那冰涼的、沉甸甸如同磚塊的舊手機。冰涼的觸感與她灼熱的掌心形成鮮明對比,帶來一絲短暫的刺痛。她顫抖著,極其緩慢地、一個鍵一個鍵地按動,每一次按壓都發出沉悶的“哢噠”聲,在死寂的教室裡格外清晰。她打開了那像素極低、畫麵如同蒙著一層霧氣的簡陋攝像頭。
鏡頭框裡,是空蕩死寂的教室。慘白的牆壁布滿陳年的水漬、黴斑和孩子們留下的各種斑駁印記,像一張蒼老而麻木、布滿淚痕的臉。整齊卻空無一人的桌椅,如同排列整齊的棺槨,沉默地等待著永遠不會回來的主人。厚厚的灰塵在渾濁的光柱裡無聲地翻湧、起舞,演繹著微觀的末日景象。窗外,那道巨大的、冷酷的塔吊陰影,清晰地投射在教室後牆和一部分地麵上,像一道無法愈合的、流著膿血的黑色巨大傷口,將整個空間切割得支離破碎,也將她框在了這絕望圖景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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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移動著顫抖的鏡頭,鏡頭劃過斑駁的牆壁、沉默的桌椅、翻騰的塵埃,最終,定格在黑板上方。
那塊老舊的黑板,不知多久沒有被徹底擦洗過,墨綠色的板麵殘留著無數粉筆的印痕,層層疊疊,模糊不清,如同被反複書寫又擦去的記憶。但在黑板靠近左上角的位置,在一片灰蒙蒙的印跡和粉筆灰中,依稀能辨認出幾個尚未被值日生完全擦掉的、殘缺不全的白色粉筆字。那是很久以前,某次班會或許留下的痕跡:
“……由…追…”
最後一個“求”字幾乎完全模糊了,隻剩下“由”字的下半部分像一個被束縛的“田”)和“追”字的一撇一捺像兩隻奮力掙紮卻無法掙脫的手),頑強地顯露在厚厚的塵垢之中,組合成一個似是而非、充滿諷刺意味的“自由”輪廓。
李小花透過模糊的鏡頭,看著取景框裡這凝固的景象:空蕩的牢籠,巨大的、不斷蠕動的陰影,殘缺的“自由”遺骸,還有窗外塔吊那如同末日審判般冰冷矗立的巨影。那尖銳的、仿佛永無止境的蟬鳴,透過緊閉窗縫的微小空隙,如同無形的、高頻的毒針,持續不斷地紮進她的耳中、腦中,折磨著她每一根脆弱的神經。
她深吸了一口氣。那空氣悶熱得如同凝固的岩漿,帶著粉塵、汗味和絕望的苦澀味道,嗆得她喉嚨發緊。她將鏡頭微微下移,避開了那殘缺得令人心碎的字跡,隻留下空蕩壓抑的教室、厚重的灰塵、光柱中無聲狂舞的塵埃,以及窗外那無可回避的、如同巨大絞刑架般切割著視線和心靈的塔吊陰影——那陰影的尖端,此刻正如同活物般,緩緩爬上窗台。
然後,她用冰冷、僵硬、仿佛不屬於自己的手指,在手機那小小的、磨損嚴重的鍵盤上,極其緩慢地、一下一下地敲下兩個字。這兩個字仿佛有千鈞之重,耗儘了她全身僅存的力氣:
牢籠。
指尖懸在發送鍵上方,劇烈地顫抖著。屏幕上碎裂的蛛網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扭曲著這兩個字,如同它們被囚禁在玻璃的牢籠裡。她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陰影,仿佛能聽到自己心臟在悶熱的胸腔裡沉重而緩慢地跳動,一下,又一下,如同垂死的鼓點。最終,她的食指仿佛用儘了畢生的力氣,重重地、決絕地按了下去。
發送成功的提示圖標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如同風中即將熄滅的殘燭,隨即徹底熄滅。手機屏幕重新變得黯淡,清晰地映出李小花蒼白、布滿細密汗珠、眼神空洞的臉。那“牢籠”二字孤零零地躺在“僅自己可見”的私密列表裡,像一滴滾燙的眼淚落入深不見底、冰冷刺骨的枯井,注定沒有回響,連漣漪都泛不起一絲。
她鬆開手,那冰涼的舊手機“啪嗒”一聲輕響,跌落在布滿灰塵的桌麵上,像一塊被丟棄的廢鐵。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是被徹底抽空了靈魂,失去了支撐的力氣。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道巨大的塔吊陰影,依舊冷酷地、不容置疑地切割著世界。塔吊的吊臂,正在極其緩慢地、帶著令人心焦的遲滯感,轉向另一個方向。隨著它的轉動,那條狹長、冰冷的影子,如同一條活過來的、不斷延伸的黑色巨蟒,在地麵上緩緩爬行,一寸寸地,逼近教室的窗戶,蠶食著所剩無幾的光明。
陰影那冰冷的、如同蛇信般的尖端,已經徹底覆蓋了窗台。窗台上,靜靜地躺著張二蛋留下的那隻紙船——用沾著墨跡和汙紅血跡的紙幣、裹著寫滿物理公式的草稿紙疊成的粗糙小船。慘白的日光燈下,紙船那汙濁的、象征苦難與掙紮的輪廓,此刻正被那不斷逼近的、巨大無朋的鋼鐵陰影徹底吞噬、湮沒,仿佛從未存在過。
李小花一動不動地坐著,脊背挺得筆直,卻又脆弱得如同易折的蘆葦。汗水沿著她的額角、脖頸不斷滑落,浸濕了衣領。她仿佛也化作了這空寂教室的一部分,一尊被絕望和永不停歇的蟬鳴共同澆築的、沉默的雕塑。隻有那窗外塔吊吊臂移動時發出的、低沉而持續的“嘎吱——嘎吱——”聲,如同生鏽的絞索正在命運之輪上緩緩收緊的呻吟,在這悶熱的、凝固的、名為現實的牢籠裡,永恒地、絕望地回蕩。那聲音裡,似乎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金屬疲勞即將斷裂的微弱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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