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如同無數把鈍刀,刮過臥牛山中學光禿禿的操場,卷起枯葉與塵土,打著旋兒撞擊在緊閉的窗戶上,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高三教室的窗戶被厚重的墨綠色窗簾遮得嚴嚴實實,隔絕了外麵鉛灰色的天光,也隔絕了最後一絲流動的空氣。慘白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將每一張年輕的臉都映照得失去了血色,連同課桌上堆積如山的試卷、參考書,都蒙上了一層死氣沉沉的灰白。空氣粘稠得幾乎凝固,混雜著劣質粉筆灰、舊書紙張的黴味,還有一種無聲蔓延的恐懼。
孫麗走進教室時,高跟鞋敲擊水泥地麵的聲音格外清脆、刺耳,像冰錐一下下鑿在緊繃的神經上。她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深灰色、剪裁精良的西裝套裙,領口彆著一枚小小的、閃著冷光的珍珠胸針,一絲不苟的發髻挽在腦後,露出光潔卻過分嚴肅的額頭。她取代了王海峰的位置,站上講台,目光如同探照燈,緩慢而銳利地掃過台下每一張臉。那目光裡沒有絲毫屬於教師的溫度,隻有審視、懷疑,以及一種即將行刑般的冷酷。
“啪!”
她將厚厚一疊卷宗猛地拍在講台上,聲音在死寂的教室裡炸開,驚得前排幾個膽小的女生身體一顫。
“肅靜!”孫麗的聲音拔得很高,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尖利,刺破壓抑的空氣,“今天的年級大會,沒有表揚,沒有鼓勵!隻有整頓!隻有肅清!”她雙手撐在講台邊緣,身體微微前傾,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針。
“有人!吃裡扒外!忘恩負義!”她猛地提高音量,手指幾乎戳到前排學生的鼻尖,“躲在陰暗的角落裡,寫匿名信!造謠生事!汙蔑嘔心瀝血、為你們前途奔波的校領導!汙蔑兢兢業業、燃燒自己照亮你們的老師!”每一個罪名,都被她擲地有聲地拋出,砸在凝滯的空氣裡,激起無形的震蕩波。“這是道德淪喪!這是品質敗壞!是徹頭徹尾的犯罪行徑!”
她停頓下來,冰冷的視線再次掃過全場,捕捉著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坐在中排的李小花,隻覺得那目光如同實質的冰錐,狠狠刺在自己身上。她下意識地想低下頭,卻驚恐地發現脖頸僵硬得無法動彈,隻能被迫承受著那令人窒息的審視。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胸而出。冷汗瞬間浸濕了單薄校服下的脊背,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尚未完全愈合的舊傷裡,鈍痛傳來,才讓她勉強維持住一絲清醒,不至於癱軟下去。她用力咬著下唇內側的軟肉,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鏽味,才稍稍穩住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嗚咽。
“彆以為匿名就萬事大吉了!”孫麗的聲音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戲謔,嘴角甚至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筆跡!動機!蛛絲馬跡!隻要做過,就彆想藏得嚴嚴實實!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粉筆盒都跳了一下,“我現在,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誰寫的?自己站出來!坦白!承認錯誤!念在年少無知,學校或許還能從寬處理!給一條改過自新的路走!”
她的目光,如同精準製導的導彈,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後,最終牢牢地、毫不掩飾地鎖定了李小花。那目光裡充滿了洞悉一切的冰冷和逼迫自首的威壓。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李小花感到周遭的空氣被瞬間抽空,耳朵裡隻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和心臟失控的狂跳。孫麗的目光像兩把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燙在她的臉上,灼燒著她的皮膚和意誌。她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被那雙眼睛一寸寸地剝離、審視、鞭撻。額角的冷汗彙成小溪,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在下頜處凝聚成冰冷的水珠,砸在膝蓋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牙齒因恐懼而微微打顫的咯咯聲。
就在李小花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崩潰、就要在巨大的壓力下脫口而出或者直接暈厥過去時,教室後門被無聲地推開了。
王海峰背著手,悄無聲息地踱了進來。他同樣穿著深色的乾部裝,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沒有看孫麗,也沒有看講台,那雙細長而銳利的眼睛,如同兩把淬了冰的匕首,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就直直地、毫不偏移地釘在了李小花的後背上!
如果說孫麗的目光是燒紅的烙鐵,是公開的審判,那麼王海峰這無聲的、陰鷙的凝視,就是來自深淵的寒冰,是毒蛇的窺伺,帶著一種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無聲的威脅。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耐心地、冷酷地觀察著獵物瀕臨崩潰前的每一絲掙紮。他沿著教室中間的過道,不緊不慢地走著,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但那每一步,都如同沉重的鼓槌,敲在李小花的神經末梢上。他的影子被日光燈拉得很長,扭曲地覆蓋過來,將李小花完全籠罩在冰冷和黑暗之中。
前有孫麗厲鬼般的逼視,後有王海峰毒蛇般的凝視。李小花感覺自己被夾在了兩塊巨大的、冰冷的磨盤中間,身體的每一寸骨骼都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意誌的堤壩在洪水的衝擊下搖搖欲墜。她幾乎能聞到空氣中彌漫開來的、屬於自己恐懼的味道。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的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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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壓力即將達到頂點、李小花繃緊的弦眼看就要徹底崩斷的刹那——
教室後排,靠近取暖用炭火盆的位置,突然響起一聲刺耳的、拖拽椅子的噪音!
“吱嘎——!”
這聲音如同在繃緊的鼓麵上狠狠劃了一刀,瞬間撕裂了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氣!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孫麗那灼人的逼視和王海峰那陰冷的窺探,都下意識地被這突如其來的噪音吸引了過去。
是夏侯北。
他像是被教室裡這沉悶汙濁的空氣徹底激怒了,又或者僅僅是為了打破這令人作嘔的壓抑。他高大的身軀猛地從座位上站起,動作幅度很大,帶著一股不管不顧的蠻橫。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破露出線頭的舊軍棉襖,隨著他的動作帶起一陣冷風。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恐懼,也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深不見底的冷漠。那雙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又像壓抑著風暴的夜空。
在全場愕然、死寂的注視下,他旁若無人地抬起穿著破舊膠鞋的腳,一步,一步,邁過鄰座同學伸出的腿,徑直朝著講台方向走去。他的腳步很重,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每一步都敲在人心上。他走過李小花身邊時,帶起的微弱氣流拂過她汗濕冰冷的額發,帶來一絲短暫而冰冷的清醒。
他的目標,不是講台,而是講台旁邊那個用來給老師們取暖的、半舊的搪瓷炭火盆。盆裡的炭火燒得正旺,紅亮的炭塊跳躍著,散發出橘紅色的光和灼人的熱氣,映得盆壁上斑駁的搪瓷脫落痕跡愈發清晰。跳躍的火光,也映亮了夏侯北棱角分明的下頜和緊抿的、毫無血色的嘴唇。
孫麗和王海峰都被夏侯北這突如其來的、完全無視紀律和氛圍的舉動驚住了。孫麗張著嘴,斥責的話卡在喉嚨裡。王海峰則眯起了眼睛,停下了腳步,目光陰沉地審視著這個總是出人意料的刺頭,揣測著他的意圖。
隻見夏侯北在炭火盆前站定,微微垂下眼瞼,看著盆中跳躍的火焰。火光在他黝黑粗糙的臉龐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然後,他抬起那隻骨節粗大、布滿凍瘡和老繭的右手,伸進了他那件破舊軍棉襖鼓鼓囊囊的內兜裡。
在全場屏息凝神、落針可聞的注視下,他的手從內兜裡掏了出來。
掌心裡,赫然是一個被揉捏得不成樣子、皺巴巴的紙團!紙團邊緣粗糙,顯然是被暴力撕扯下來的,甚至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被汗水和汙漬浸染的筆跡輪廓。
李小花的心,在看清那個紙團輪廓的瞬間,驟然停止了跳動!那形狀,那大小……她太熟悉了!那是她熬了多少個夜晚,在怎樣恐懼的煎熬下,一筆一劃寫下的舉報信!是她拚儘全力才投進校長信箱的絕望呐喊!它怎麼會……怎麼會到了夏侯北的手裡?巨大的震驚和不解如同海嘯般席卷了她,幾乎衝垮了她僅存的理智。她甚至忘記了恐懼,忘記了孫麗和王海峰的目光,隻是死死地盯著那個紙團,身體不由自主地劇烈顫抖起來。
孫麗也看清了那個紙團!她瞬間明白了那是什麼,臉上因驚怒而漲得通紅,尖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破音的嘶啞:“夏侯北!你想乾什麼?!放下!立刻放下!否則……”她的手指因為極度的憤怒和失控而顫抖著指向他。
然而,她的話音未落。
夏侯北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仿佛根本沒有聽見她那歇斯底裡的尖叫。他那隻布滿凍瘡的手,異常穩定地懸停在炭火盆上方。跳躍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他粗糙的手背皮膚,映得他手背上幾道新舊的傷痕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