矸石山下的斷腿
臘月的寒風,如同億萬把淬了冰的鈍刀,裹挾著細碎的煤灰和堅硬的冰碴,在臥牛山礦區坑窪不平、泥濘凍結的土路上瘋狂肆虐、切割。鉛灰色的天幕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沉沉地壓迫著下方連綿起伏、如同沉默巨獸般蟄伏的黑色山巒輪廓。巨大的矸石山,如同大地被剖開後裸露的嶙峋骨架,堆積著廢棄的礦石和絕望,在灰暗慘淡的天光下投下扭曲而猙獰的陰影。空氣裡彌漫著濃重刺鼻的硫磺惡臭、劣質煤煙燃燒後嗆人的焦糊味,還有一種深入骨髓、如同跗骨之蛆般的冰冷和令人窒息的絕望,將整個礦區緊緊包裹,如同巨大的、無法掙脫的裹屍布。
礦區診所,一間低矮、破敗、終年不見陽光的平房。推開門,一股混合著濃烈消毒水刺鼻氣味和新鮮血腥味的、令人作嘔的氣息撲麵而來,瞬間塞滿鼻腔。唯一的照明是屋頂懸下的一盞蒙著厚厚油膩灰塵的白熾燈泡,光線昏黃搖曳,如同風中殘燭,將牆上大片大片斑駁脫落的黃綠色牆皮、角落裡簡陋木架上寥寥無幾、落滿灰塵的藥品包裝盒,映照得鬼影幢幢,扭曲變形。
診所最裡麵角落,一張沾滿暗褐色汙漬、彈簧外露的破舊行軍床上。張三強佝僂著如同煮熟的蝦米,蜷縮在散發著黴味和汗餿氣的薄被裡。他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裡深深嵌著洗不淨的煤灰,如同戴著一張僵硬的麵具。左腿膝蓋以下,空蕩蕩的褲管被胡亂挽起,用一根粗糙的麻繩打了個死結,懸在冰冷的床沿外,隨著他身體無法抑製的劇痛顫抖而微微晃動,像一條失去生命的枯藤。劇痛和失血過多讓他的臉色呈現出一種死屍般的灰敗,嘴唇乾裂起皮,牙齒死死咬合,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聲。每一次粗重艱難的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如同破舊風箱般的嘶鳴和濃重的、揮之不去的血腥氣。冷汗如同冰冷的溪流,順著他額角、脖頸的溝壑不斷淌下,在煤灰覆蓋的皮膚上衝出幾道汙濁的泥溝,浸透了身上那件早已辨不出原色、被煤灰、汗漬和暗紅血汙板結得如同鎧甲般的破棉襖。
一個穿著油光鋥亮黑色皮夾克、梳著溜光大背頭、叼著半截煙卷的年輕男人礦主馬老三的秘書小吳)斜倚在診室斑駁脫漆的門框上,眼神冷漠得像在看一堆等待清理的工業廢料,輕飄飄地掃過床上痛苦蜷縮的張三強。他手裡漫不經心地捏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信封邊緣被他的手指摩挲得起了毛邊。
“喏,老張頭,”秘書小吳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拿捏的、居高臨下的施舍腔調,打破了診室裡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隨手一拋,將信封扔在張三強蓋著薄被、因劇痛而起伏的胸口,動作輕佻得像在丟棄垃圾,“礦上馬老板仁義,念在你乾了小二十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沒苦勞也有疲勞。三千塊,拿著。”他深吸一口煙,慢悠悠地吐出幾個灰白的煙圈,煙霧在昏黃的燈光下扭曲升騰,模糊了他冷漠的眉眼,“簽個字,摁個手印,這事兒就算兩清了。以後橋歸橋,路歸路,跟礦上再無瓜葛。”他從皮夾克內兜裡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紙和一支廉價的塑料殼圓珠筆。
信封落在胸口,輕飄飄的,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張三強身體猛地一顫,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嗬嗬”聲。他渾濁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茫然地看著胸口那個鼓鼓囊囊的信封,又艱難地轉動眼珠,看向自己空蕩蕩、被麻繩紮緊的褲管斷口處。巨大的生理痛苦和精神上的滅頂屈辱如同兩隻巨手,死死扼住他的咽喉,讓他幾乎無法思考,隻剩下本能的戰栗。
“簽啊!磨蹭什麼!”秘書小吳不耐煩地用擦得鋥亮的皮鞋尖,狠狠踢了踢行軍床鏽跡斑斑的鐵架。刺耳的金屬噪音在狹小的診室裡炸開,震得人耳膜生疼。“後麵還有好幾個等著‘處理’呢!彆耽誤工夫!”
張三強枯枝般、指甲縫裡嵌滿黑泥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從破棉襖的袖口裡伸出來,摸索著。秘書小吳臉上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厭惡,仿佛生怕沾染上對方身上的汙穢和“晦氣”。他猛地俯身,伸出帶著皮手套的手,粗暴地、如同鐵鉗般抓住張三強那隻沾滿煤灰和乾涸血漬的手腕!幾乎是用蠻力,將那隻顫抖無力、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按在展開的“自願免責協議”簽名欄上!另一隻手將圓珠筆硬塞進張三強僵硬的手指間!
“名字!寫這兒!”小吳的聲音帶著命令的冷酷,他抓著張三強的手腕,強行拖動著那支不受控製的筆,在粗糙的紙麵上劃出歪歪扭扭、如同鬼畫符般的筆畫。墨水斷斷續續,名字模糊得幾乎無法辨認。
“好了!”小吳像甩開一塊燙手的抹布,猛地甩開張三強的手腕。他一把將那張簽著扭曲名字的協議抽走,草草掃了一眼,嘴角撇出一個滿意的弧度,仔細折好塞進自己皮夾克的內兜。他撣了撣皮夾克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最後瞥了一眼床上如同破敗麻袋般的張三強,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轉身,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發出清脆的“哢噠”聲,揚長而去。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診室裡,隻剩下張三強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以及窗外寒風永無止境的嗚咽。
許久,許久。張三強才像從一場無邊噩夢中掙紮出片刻清醒。他顫抖著,用那隻還算完好的右手,抓起胸口那個冰冷的牛皮紙信封。信封入手,竟有一種沉甸甸的錯覺。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撕開封口,裡麵是一遝新舊不一、邊緣卷曲的百元鈔票。他伸出粗糙、指甲縫裡嵌滿洗不淨黑泥的手指,一張張地、極其緩慢地撚開、撫平。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麻木。
每一張鈔票,都散發著礦坑深處特有的、濃重而刺鼻的煤灰味。邊角磨損卷起,沾著烏黑的油汙和可疑的灰黑色指印。然而,更觸目驚心的是,其中幾張鈔票的邊角處,赫然沾染著幾滴已然乾涸、變成暗褐色的……血跡!那暗紅的斑點,在昏黃搖曳的燈光下,如同沉默而猙獰的眼睛,死死地烙印在象征“賠償”的、冰冷的紙麵上!
張三強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大,死死盯著那幾滴刺目的暗紅!呼吸瞬間變得如同拉破的風箱,急促而艱難!他仿佛再次看到了巷道深處轟然塌方的巨石,聽到了自己左腿脛骨被生生砸斷時那令人牙酸的脆響!感受到了那溫熱的、帶著生命氣息的血液從斷裂的肢體處噴湧而出的絕望觸感!一股巨大的、混合著無邊絕望、滔天悲憤和生理性劇烈惡心的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搖搖欲墜的精神堤壩!他猛地弓起腰背,劇烈地乾嘔起來,胃部痙攣抽動,卻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渾濁的、滾燙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冷汗和臉上的煤灰,如同決堤的洪水,從深陷的眼窩裡洶湧而出,沉重地砸落在他手中那遝沾著血汙、散發著罪惡氣息的鈔票上!
咳血的課本與破碎的儲蓄罐
幾天後,臥牛山中學高三2)班的教室。
慘白的日光燈管在頭頂嗡嗡作響,散發著毫無生氣的冷光,均勻地灑在幾十個伏案苦讀的學生頭頂,將他們年輕的麵龐映照得一片青白。空氣凝重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被抽乾了氧氣的深海,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黑板上方,“高考倒計時:128天”的猩紅大字如同催命符般刺眼奪目,無聲地滴答作響。
教室最後一排的角落。張二蛋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僵硬地縮在那張吱呀作響的破木凳上。他臉色青灰,眼窩深陷如同骷髏,嘴唇毫無血色,乾裂起皮,幾道細小的血口子凝結著暗紅。那件袖口早已磨得發亮、綻開棉絮的舊棉襖緊緊裹在身上,卻依然無法抵禦從骨頭縫裡滲出的、凍徹心扉的寒意。麵前攤開的化學課本上,那些原本熟悉的分子式和方程式,此刻扭曲變形,如同無數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昏沉麻木的意識,伺機噬咬。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一支磨禿了筆尖的舊圓珠筆,指尖因為寒冷和過度用力而呈現出一種死寂的青紫色。身體裡像被強行塞滿了冰碴和碎玻璃,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牽扯著肺腑深處劇烈的、撕裂般的疼痛和沉悶如雷的胸腔嗡鳴。他死死咬著下唇內側的軟肉,口腔裡彌漫開濃重的鐵鏽腥甜,試圖壓下喉嚨裡那股熟悉的、灼熱翻湧的腥氣,劇烈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
突然,身體內部一陣無法抑製的、天崩地裂般的痙攣!
“咳咳……咳咳咳……噗——!”
一陣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的嗆咳猛地爆發!他慌忙用手死死捂住嘴,身體劇烈地佝僂下去!但粘稠溫熱的液體依舊不可抑製地、洶湧地從指縫間噴濺而出!鮮紅的!刺目的!如同潑墨般,瞬間染紅了他冰冷顫抖的手掌,也大片大片地洇開在化學課本上那些冰冷的符號和公式之間!像一幅殘酷而絕望的抽象畫!
“二蛋!”旁邊的同學被這駭人的景象嚇得驚呼出聲。
張二蛋對周圍的驚呼和投來的驚恐目光置若罔聞。他像被某種巨大的痛苦和絕望驅使著,猛地從破舊棉襖的內側口袋裡,掏出了那個沉甸甸的、仿佛還殘留著父親斷腿處血腥氣和礦坑深處煤灰味的牛皮紙信封!信封鼓鼓囊囊,邊緣被他這些天無意識的摩挲捏得起了毛邊,浸透了他冰冷的體溫和絕望的汗漬。
他顫抖著,近乎粗暴地撕開封口!將裡麵那一遝新舊不一、邊角卷曲、沾滿黑色煤灰和幾處刺目暗紅血漬的百元鈔票,一股腦地傾倒在課桌上!傾倒在染著他自己新鮮血跡的課本和練習冊上!
“嘩啦——”
沾著罪惡煤灰和乾涸血漬的紙幣,如同肮臟的雪片,散落在課本鮮紅的血跡和冰冷的化學符號之間,形成一片刺眼、怪誕、令人心膽俱裂的狼藉!濃烈的、混雜著礦井深處硫磺味的煤灰氣息,和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瞬間在冰冷壓抑的教室裡彌漫開來,如同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
張二蛋看著桌上那堆象征父親斷腿、浸透血淚屈辱的“賠償”,看著課本上自己剛剛咳出的、還帶著體溫的鮮紅血跡,巨大的絕望和滅頂的屈辱如同冰冷的鐵水,瞬間灌滿了他每一個細胞,凍結了他最後一絲微弱的生機!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充滿了崩潰的、如同死水般的淚水,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帶著一種被命運車輪徹底碾碎、再無生機的悲鳴: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趙老師……我不念了……我得回去……照顧我爹……這書……念不下去了……”每一個字都像從他心尖上硬生生剜下來的肉,帶著淋漓的鮮血和深入骨髓的絕望,重重砸在冰冷的空氣裡。
正在講台前低頭整理一遝模擬試卷的趙建國,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他猝然轉過身!臉上那道被《教育學》精裝書棱角砸出的青紫淤痕尚未完全消退,在慘白的日光燈下顯得格外猙獰刺目。他深陷的眼窩裡布滿了疲憊不堪的血絲,但當目光觸及張二蛋桌上那堆刺目的帶血鈔票、課本上大片新鮮的血跡和少年眼中那徹底熄滅、如同死灰般的光芒時,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幾乎站立不穩!
“二蛋!你胡說什麼!”趙建國幾步衝到後排,聲音因極致的焦急和心痛而發顫、變形,“你爹……你爹他需要你!可他更盼著你能把書念下去!念出頭!這是你爹用……用這條腿!用命換來的指望!你不能放棄!絕對不能!”他枯瘦如柴、青筋畢露的手死死抓住張二蛋冰涼顫抖、沾滿血跡的肩膀,仿佛要將自己殘存的生命力全部灌注過去,眼神裡充滿了焦急、痛楚和近乎絕望的哀求,“學費的事,老師想辦法!大家一起想辦法!天塌不下來!總能扛過去的!聽見沒有?!扛過去!給我扛過去!”
然而,張二蛋的眼神空洞麻木,仿佛靈魂已經抽離了軀殼,飄向了那座吞噬父親左腿的黑色大山。他看著桌上那堆沾著父親血汗、煤灰、甚至乾涸血跡的鈔票,隻覺得那像一座冰冷、汙穢、無法逾越的絕望之山,壓得他靈魂都在哀嚎,壓碎了他最後一點可憐的、關於未來的微弱星光。回去。隻有回去。守著殘廢的爹,守著那幾間漏風的破屋,守著那座祖祖輩輩流血汗、埋骨頭的黑色大山,像被馴服的牲口一樣,麻木地活下去,直到被徹底吞噬……這就是命。
就在趙建國心急如焚、張二蛋徹底沉入絕望冰海的刹那——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九天驚雷在密閉空間裡轟然炸裂的巨響,猛地撕裂了教室裡死寂凝固的空氣!震得窗戶玻璃都在嗡嗡作響!
是夏侯北!
他像一頭被囚禁太久、終於掙斷了所有鎖鏈的洪荒巨獸,猛地從後排座位上暴起!高大的身軀帶著一股摧枯拉朽、毀滅一切的狂暴力量!他雙目赤紅,如同燃燒著來自地獄最深處的業火,死死鎖定張二蛋桌上那堆刺目的“賠償金”和染血的課本!一股積壓已久、足以焚毀一切的狂暴怒火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壩!
在所有人驚駭欲絕、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的目光注視下,夏侯北幾步就跨過狹窄的過道,如同颶風般衝到講台前!那裡,放著一個半舊的、塗著廉價彩漆、造型拙劣的陶瓷儲錢罐——那是上學期,全班同學響應學校“學雷鋒、獻愛心”號召,為給鎮敬老院孤寡老人買慰問品而自發設立的“愛心儲蓄罐”。罐子鼓鼓囊囊,沉甸甸的,裡麵塞滿了同學們平時省吃儉用攢下的零花錢,大多是皺巴巴、帶著體溫汗漬的毛票和一毛兩毛的硬幣,偶爾有幾張一塊的紙幣,也被小心翼翼地折疊成小方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