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半個月,桃城縣衙後宅那方小小的天地,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奇異而溫煦的暖流。
無形的界限在日複一日的相處中悄然消融,皇子與公主身上那層與生俱來的疏離感,如同春日河麵的薄冰,在周桐一家毫無章法的煙火氣裡,無聲地化開了。
額.....主要都是大虎他們去鬨騰的。
最初,沈懷民和沈戚薇還恪守著主客之禮,隻在庭院散步,或是在花廳品茶閒談。但某日午後,當周桐正埋首於堆積如山的公文卷宗中,被一份“東街張屠戶與西市李寡婦因三隻老母雞歸屬問題大打出手”的訴狀攪得眉頭緊鎖時,書房那扇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一顆梳著靈巧垂鬟分肖髻的腦袋探了進來,烏溜溜的杏眼好奇地張望著。緊接著,沈懷民的身影也出現在門口。
“周縣令,還在忙?”沈懷民的聲音帶著一貫的溫和。
周桐連忙起身:“殿下,公主……”
“哎呀,彆起來!”沈戚薇已經像隻靈巧的貓兒般溜了進來,目光徑直落在周桐案頭那份攤開的訴狀上,“這是什麼?‘張屠戶控訴李氏寡婦趁其醉酒,強行抱走其家養三年之老母雞三隻,並致其手臂抓傷’?”
她一字一句地念出來,念到“強行抱走老母雞”時,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清脆的笑聲在安靜的書房裡格外響亮。
“這也算公務?”沈戚薇拿起那份訴狀,翻來覆去地看,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新奇,“三隻老母雞?還打架抓傷了?周縣令,你們桃城的百姓……日子過得真是……嗯……活色生香啊!”
她努力想找一個文雅的詞,最後還是用了最直白的感慨。
沈懷民也踱步過來,掃了一眼狀紙,眼中也掠過一絲無奈的笑意,搖搖頭:“民間細故,亦是父母官職責所在。隻是……這訴狀寫得,倒也彆致。”
周桐看著公主殿下拿著那份充滿鄉土氣息和雞飛狗跳的訴狀笑靨如花,再看看旁邊皇子殿下那帶著點揶揄的“彆致”評價,臉上不由得有些發熱,尷尬地搓了搓手:“讓殿下和公主見笑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擾了二位清靜。”
“哪裡哪裡!”沈戚薇卻興致勃勃,仿佛發現了新大陸,又拿起旁邊另一份,“我看看這個……‘趙家村王老五訴其子王小五忤逆不孝,隻因王小五將其珍藏三十年之老陳醋,誤當刷鍋水倒掉’?哈哈哈!三十年老陳醋?當刷鍋水?這兒子……哈哈哈哈!”
她笑得前仰後合,毫無公主形象地拍著周桐的書案,“周縣令!你們這兒的公文,比宮裡那些歌功頌德的折子有趣多了!我看一天都不膩!”
沈懷民看著妹妹笑得毫無形象,眼中也漾開真切的笑意,對周桐道:“小妹頑皮,周兄莫怪。不過,窺一斑而知全豹,這些家長裡短,倒也是民情最真實的映照。”
周桐看著眼前這一幕,心中那點尷尬漸漸被一種奇異的暖流取代。這位金枝玉葉的公主,竟會為鄉間百姓的雞毛蒜皮笑得如此開懷;這位深不可測的皇子,也能從這些瑣碎中看到民情。
不知不覺間,那份無形的隔閡,似乎又淡去了幾分。
此後的日子,這樣的“突襲”便成了常事。有時是沈戚薇拉著徐巧,像兩隻好奇的蝴蝶飛進書房,拿起一份“西城豆腐西施狀告隔壁鐵匠打鐵聲擾民致其豆腐點不成”的文書,兩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笑得花枝亂顫;有時是沈懷民獨自前來,看到周桐正對著“青龍山獵戶聯名請願要求縣令主持公道,劃分新發現的野蜂蜜采集區”的公文發愁,便也饒有興致地坐下,與他探討幾句山林資源分配之道。
時光流轉,轉眼便到了中秋。
這一日,桃城縣衙的後院張燈結彩,雖不及皇家宮苑的奢華,卻也處處透著用心和喜慶。
院中那株老桂樹開得正盛,細碎的金黃小花綴滿枝頭,濃鬱甜香彌漫在清冽的秋夜空氣中。樹下擺開了兩張拚起的大圓桌,鋪著嶄新的紅布。
桌上早已擺滿了各色瓜果點心:渾圓飽滿的石榴裂開紅寶石般的籽粒,紫得發亮的葡萄堆成小山,金黃的秋梨、紅彤彤的蘋果散發著誘人的果香。當然,少不了桃城百姓自家烤製的月餅,有豆沙的甜糯、五仁的酥香、還有鮮肉餡的鹹鮮,熱氣騰騰,油光鋥亮。
老王帶著大虎三人還有幾個手腳麻利的仆婦,裡裡外外地忙碌著,臉上都洋溢著過節的笑容。陳嬤嬤則指揮著人,在院子四角掛起了精巧的蓮花燈、兔子燈,暖黃的光暈搖曳生姿,與天上那輪愈發皎潔明亮的玉盤遙相呼應。
周桐和徐巧陪著沈懷民兄妹在院中賞月閒話。空氣中彌漫著桂香、果香、月餅香和燭火燃燒的淡淡煙火氣,交織成一種溫暖而踏實的節日氛圍。
“哈哈,兒啊,爹看你來了!”一個洪亮又帶著點急切的聲音從月洞門傳來。隻見周平穿著一身嶄新的靛藍棉布長衫,風塵仆仆地大步走進院子,手裡還拎著兩個沉甸甸的大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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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後跟著兩個仆人,也各自抱著不少東西。
周桐看著一副老農打扮的老爹嘴都不由得抽了抽。
好家夥,好家夥,這打扮,這口音......
他隻能說是老爹,好演技!
周平一進院子,目光就精準地鎖定了站在桂花樹下、身著鵝黃宮裝、清麗脫俗的沈戚薇。他腳步一頓,臉上的激動瞬間化為一種近乎虔誠的緊張和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放,連忙將包袱塞給身後的仆人,然後整了整衣襟,深吸一口氣,竟“噗通”一聲,朝著沈戚薇的方向就要跪下去!
“草民周平!叩見公主殿下千歲!”聲音洪亮得嚇了眾人一跳。
“爹!”周桐和徐巧同時驚呼出聲,趕緊上前去扶。
周桐心裡是直呼臥槽,自己家這老爹是入戲太深了吧?要是被呂阮秋看到的話,回家是彆想睡床上了。
沈戚薇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大禮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半步,連忙擺手:“周…周老伯!快快請起!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她聲音清脆,帶著點慌亂。
沈懷民也上前一步,溫和地虛扶了一下:“周老伯,今日中秋佳節,闔家團圓,隻敘親情,不論君臣之禮。快請起。”
周平被兒子兒媳攙扶著,看著眼前的二人,入戲更深:“公主…公主殿下…真…真像畫裡的仙女下凡啊!草民…草民有生之年能見到殿下,真是…真是祖墳冒青煙了!”他語無倫次,老臉漲得通紅。
沈戚薇被這質樸又誇張的讚美逗笑了,方才的緊張也消散不少,抿唇笑道:“周老伯過獎了。快請坐吧。”
周平這才在周桐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在主桌旁坐下,手指不動神色的捏了捏自家兒子的手腕,他那眼睛還是忍不住偷偷瞄向沈戚薇,仿佛怎麼看都看不夠,臉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
周桐無奈地低聲提醒:“爹,您收斂點!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周平這才恍然,趕緊收回目光,搓著手嘿嘿傻笑。
眾人圍桌而坐,推杯換盞。周平起初還有些拘謹,幾杯桂花釀下肚,加上沈懷民態度親和,沈戚薇笑語晏晏,他也漸漸放開了,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起老宅的收成,說起周桐小時候的糗事那些不存在的)逗得沈戚薇咯咯直笑。
大虎三人則賣力地給眾人添酒布菜,尤其是圍著公主殿下,那服務簡直無微不至,看得周桐直翻白眼。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一輪皎潔的明月已升至中天,清輝如水,灑滿庭院。桂影婆娑,暗香浮動。
沈懷民放下酒杯,望著天心那輪圓滿無缺的玉盤,眼中流露出幾分感慨。他目光轉向周桐,唇角帶著一絲溫和的、卻不容拒絕的笑意:“如此良辰美景,周兄才情橫溢,何不賦詩一首,以助雅興?也讓孤與小妹,領略一番桃城才子的風采。”
來了!果然來了!
周桐心裡哀嚎一聲,頭皮瞬間發麻。他就知道躲不過這一劫!看著沈懷民眼中那分明是“我看好你”的篤定,再看看沈戚薇充滿期待、亮晶晶的眼神,還有自家老爹那“我兒子有出息”的驕傲表情,以及徐巧溫柔含笑的目光……他硬著頭皮,隻能再次祭出文抄公的絕技。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走到庭院中央,沐浴在清冷的月華之下。他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目光似乎穿透了那輪明月,望向了渺遠的時空。醞釀了片刻,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仿佛被明月勾起無限思緒的深沉感,緩緩開口,聲音清朗,在寂靜的庭院中悠悠回蕩: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起句一出,那遼闊的意境和略帶醉意的疏狂,便讓沈懷民眼中精光一閃,坐直了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