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蔭資格給誰,是要拿到朝堂上討論審核的,但凡沾點倫理邊的,像武俊江為小妾生母越級請封,奏折往禦案上一放,上稱不止千斤重。
這時候,“我有一個孩子”絕不隻是娛樂八卦那麼簡單,弄不好就能連累幾方當事人丟官罷職,前程儘毀。
尉遲野早已出仕,羅玄應名下那點恩蔭,對他而言實在沒多少助力。
尉遲柔嘉當年不知費了多少心力,成功把兒子落到了尉遲氏的戶口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姓尉遲可比姓羅體麵得多,前路也寬得多。
至於人脈資源,羅玄應能接觸到的無非是幽州那一畝三分地的勢力。他敢介紹,尉遲野敢接嗎?真要扯上關係,指不定哪天被卷進幽州的渾水裡,再難脫身。
如此算來,唯一有實際價值的,隻剩財產了。
尉遲柔嘉能想到給兒子留一份產業傍身,羅玄應卻全無表示,難道是男女思維差異?白雋也知道要給女兒攢私房,端看用心與否罷了。
或許在羅玄應心底,對二十年不曾謀麵相處過的兒子“指點”一番,再送一道平安符聊表心意,就是他為這麼多年“失職”所能做的全部補償了。
不過這人還有一點可取之處,尉遲野無意認親,他便不曾刻意湊上來試探糾纏。做不到托舉,至少沒成拖累。
如果兩人的關係擺在明麵上,於羅玄應不過是早年一段風流韻事,尉遲野卻要因為私生子的身份被釘在恥辱柱上,淪為眾矢之的,任人指指點點。
段曉棠左手支著腦袋,右手捏著折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我們在營裡說這些的時候,馮四剛好路過,你們猜他怎麼說?”
祝明月難得表現得沒那麼篤定,端著茶杯慢悠悠道:“不好說。”
馮睿達的腦子不一般,就是敲開來就未必能摸清楚。
段曉棠不再賣關子,“他說,都是虛頭巴腦的玩意兒。為人父者,要麼把爵位、家產、一身本事傳下去。爵位難得,便為子女謀劃好前程。”
大吳的爵位還是很有含金量的,加起來沒多少人。
頓了頓,學著馮睿達的語氣補充,“如果能解決人生大事,那就更好了。”
全是實打實的好處,半分心理與精神層麵的需求都沒有。平等、尊重、自由……這些東西是什麼?能吃嗎?
馮家打孩子是真打,也是真狠,但也把幾個兒子安排得妥妥當當。
林婉婉難得認同馮睿達的觀點,默默地豎起大拇指,“四哥,高見!”
但凡懂些親子之道,都知這般關係片麵且不健康。可放到現實裡看,已然能勝過八成以上的家庭。再代入馮家的地位,怕是能超過九成九了。
馮睿達那副瘋瘋癲癲的狗脾氣能活蹦亂跳到今日,靠的是什麼?是馮晟打下的赫赫威名,是他傳給兒子的一身本事,這才是他真正的“護身符”。
真讓馮睿達白手起家、孤軍奮戰,旁人不會想用麻袋套他,隻會直接把他釘死進棺材裡。
尉遲野在渾渾噩噩的疼痛裡熬了半宿,天快亮時才總算眯了會兒。不知過了多久,猛地從榻上彈起半寸,又重重跌回去,喉嚨裡擠出一聲“哎呦”,怎麼反倒比昨天疼得更厲害了?
背上的傷口像撒了把燒紅的沙子,灼燒感順著血脈往四肢百骸鑽,偏又撞上盛夏的悶熱,整個人像被裹在密不透風的被子裡,坐也不是,躺也不是,連呼吸都帶著股焦躁的燙意。
外間的親隨尉遲榮早豎著耳朵聽動靜,聽見這聲痛呼,掀簾的手都帶了點急勁,簾子“嘩啦”一聲掃過門框,“阿野,感覺怎麼樣?”
德高望重者會有家族子弟侍奉左右,但以尉遲野的地位,顯然沒有這份體麵。
尉遲榮祖上便侍奉尉遲氏,後來蒙主家恩寵賜了姓,算半個自家人。
兩人光著屁股在莊子上的泥地裡滾大,尉遲榮在外頭規矩地叫他“八郎”,私下仍用兒時的稱呼“阿野”。
真把兩人的名字放一塊,外人還真分不清楚誰是公子,誰是跟班。
尉遲野咬著牙把羅玄應的祖宗十八代在心裡輪著番罵了一遍,右手撐在榻沿上,指節因為用力泛出白痕,嗓子乾得像被砂紙磨過,啞聲隻吐出一個字,“水!”
尉遲榮腳不沾地跑到外間,細瓷茶壺往桌上一頓,倒出半杯白水,快步湊到榻前,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邊。
往日裡,尉遲野總嫌白水寡淡得像嚼蠟,喝兩口就推一邊,此刻這口微涼的水滑過喉嚨,竟像山澗的清泉漫過乾渴的石頭,順著食道一路涼下去,連帶著胸腔裡的火氣都降了三分,總算緩過那口憋著的勁。
尉遲榮:“我開開窗。”說著反手將左右兩扇木窗都支了起來。
清晨的風帶著點露水的濕氣,順著窗縫鑽進來,卷起地上的幾片落塵,總算吹散了屋裡那股悶得人發昏的熱氣。
尉遲野借著這股涼意攢了點力氣,左手扒著榻邊,右腿先試探著落地,腳底板沾到冰涼的地麵時,忍不住打了個激靈。緩緩直起身,還好屁股上沒傷,挪到桌邊的椅子上坐下時,總算能鬆口氣,至少不用再跟那滾燙的榻麵較勁了。
這會時辰尚早,白家內外除了準備清晨事務的仆婢,再無其他人走動。
尉遲野自己拎過茶壺,往空杯裡又倒了些水,指尖觸到冰涼的瓷壁,總算覺出點舒坦。可一杯水下肚,喉嚨裡的燥意半點沒減,反倒勾得更渴了。
望著窗外初亮的天色,忽然想起什麼,對尉遲榮吩咐道:“待會讓人去步步糕買兩份酥山回來。”
步步糕不許白家人進門,可他尉遲野又不姓白,總沒道理攔著他。
尉遲榮一聽就犯了難,撓著後腦勺遲疑道:“昨兒那位林娘子不是囑咐,不能吃甜食嗎?”
尉遲野梗著脖子狡辯,臉上還帶著傷,一激動,嘴角的淤青都泛出紅來,“誰說是甜食了?那是冰食!冰做的,降暑用的。”
尉遲榮被他繞得更糊塗了,手在腦袋上抓得更勤,酥山是冰做的,可吃起來明明是甜的,那它到底算冰食還是甜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