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暮江引
大隋開皇元年,歲在辛醜。
江南水暖,荻花初綻。蔡佳軒悠閒地躺在采石磯旁,白衫被江風拂起一角,恍若雲中鶴影。王嘉馨靜立身側,素手輕挽鬢邊碎發,目注江心往來漁舟,忽見金鱗躍浪,碎銀滿湖,恰似她腕間九龍劍穗上的珍珠墜子,在暮色中明明滅滅。
“看那漁翁。”她以袖尖輕點遠處孤舟。
但見蘆葦深處,一尾漁舟欸乃而來。船頭坐著個白發老翁,竹笠半掩麵,青箬蓑衣浸著夕陽的金紅,手中釣竿斜垂水麵,釣線不係鉛墜,直如一根銀針,在粼粼波光裡穿引天地玄機。
二人沿著碎石灘徐行,足下驚起三五沙鷗。漸近舟畔,方聞老翁低吟:“興亡千古繁華夢,詩眼倦天涯。孔林喬木,吳宮蔓草,楚廟寒鴉……”聲線蒼涼,似含萬斛江愁。
“老丈好興致。”蔡佳軒長揖見禮,“晚來風急,可容在下夫婦借舟避寒?”
老翁抬眼,目光如電,掃過二人腰間隱約可見的劍柄,忽而一笑:“寒江孤舟,難得客來。請上船吧。”說著輕揮釣竿,舟頭竟自動轉向,泊入淺灘。
王嘉馨踏上舟板時,忽見艙中擺著半壇濁酒、一尾鮮魚,竹篾簍裡還堆著幾卷殘舊書簡,最上一卷露出行楷字跡:“周書·宣帝紀”。她心中微動,與蔡佳軒交換眼色,方知此翁必非尋常漁夫。
舟行江上,老翁取火煮魚,江麵騰起乳白色的霧氣,混著酒香,竟將暮色熏得暖了些。蔡佳軒解下腰間竹杖,隨手插在船頭,杖頭立即綻開一朵淡金色的竹葉花——此乃煉化後的靈識所化,遇善則現祥瑞。
老翁見狀,撫掌笑道:“好個‘無心插柳柳成蔭’,小友這竹杖,可比當年張道陵的斬邪劍更具慈悲意啊。”
“老丈慧眼。”王嘉馨斟酒相敬,“聽您方才吟誦元遺山詞句,可是曾曆大周興衰?”
老翁執杯的手頓了頓,酒液在盞中晃出細碎的漣漪:“小娘子好伶俐心思。老漢本是長安太學生,曾侍講於周武帝膝下,目睹宇文家從‘玉燭調’到‘金甌缺’,如今不過是個江上釣徒罷了。”
火光躍動中,老翁開始講述那段血色往事:
“武皇帝雄才大略,滅北齊、定西域,平突厥。本欲‘定江南,一天下’,卻英年早逝。宣帝即位後,沉湎酒色,五後並立,荒唐至極。想那楊堅本是國丈,官拜大丞相,起初也是忠勤王事,誰料……”
他忽然住口,指節叩擊船板:“小友可知‘天井下石’之說?宣帝在鄴宮造‘天興宮’,以玉石為井欄,一日與寵臣戲於井邊,楊堅恰在旁侍立。宣帝忽道:‘人言相君當為天子,若何?’楊堅叩首流血,方得免死。”
王嘉馨握杯的指尖發白:“如此說來,隋王篡位,早有端倪?”
“非篡位也,乃‘受禪’耳。”老翁冷笑,從書簍中抽出一卷黃綾,“去年正月,靜帝下詔‘禪位於隋’,文中說‘睿聖自天,英華獨秀,刑法與禮儀同運,文德共武功俱遠’——這頌聖之詞,倒比陳後主的《玉樹後庭花》更叫人齒冷。”
蔡佳軒凝視江心月影,忽道:“想多年,吾夫婦遇宇文邕時,正值他當年親率六軍,破突厥於北河,築長城於紫河,何等英雄氣概。如今子孫零落,竟至於此……”
“天道好還啊。”老翁將酒一飲而儘,“武皇帝滅佛時,曾問高僧道安:‘朕為天子,能滅佛否?’道安答:‘佛是修心之道,豈關陛下?但恐百姓有過,仰累陛下。’如今楊堅雖複佛法,卻難掩篡逆之實,這‘百姓之過’,終究要應在楊家子孫身上。”
舟至中流,老翁忽指南岸:“看那燈火處,便是石頭城。昔年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如今楊堅遣楊廣伐陳,怕是又要‘千尋鐵鎖沉江底’了。”
王嘉馨遠眺暮色中的建康城,隻見秦淮河畔依舊畫舫笙歌,卻不知這靡靡之音裡,藏著多少亡國之兆。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烏衣巷,王氏族長曾訓誡她:“世家如江河,帝王如舟楫,舟覆則人亡,河乾則舟毀——須得永遠站在岸上。”
“老丈可曾恨過楊堅?”她輕聲問。
老翁卻搖頭:“恨何為?宇文氏氣數已儘,楊堅不過適逢其會。昔年武王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漢初韓信背楚,蒯通曾勸其三分天下——然天命所在,非人力可違。小友可知‘鼎之輕重,似可問焉’?楊堅問了,也拿到了,隻是這‘天命’二字,從來隻在民心。”
蔡佳軒輕點下頭,輕撫竹杖,杖頭竹葉花突然盛放出霞光,映照得滿江秋水皆成金色:“老丈所言,暗合道心。吾曾見洛陽童謠:‘楊葉何沙沙,風吹渡江來’,此乃‘楊代周’之讖。然讖語亦有後句:‘江南花發日,江北雪消時’——江南江北,終須一統,隻是苦了這亂世中的螻蟻百姓。”
老翁擊節讚歎:“善哉!昔年郭景純注《山海經》,言‘天地為爐,造化為工’,如今看來,這爐中真火,燒的竟是眾生執念。”說著從艙底取出一幅殘破地圖,上麵用朱砂圈注著北周舊地,“諸君看這關中沃野,本是天府之國,如今卻因苛政,‘耕稼失時,田疇多荒’。楊堅雖頒‘均田令’,卻難改世家門閥兼並之弊——這新朝的‘開皇之治’,怕也是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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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月上中天,老翁忽然收竿,釣線上竟纏著一枚銅鏽斑駁的錢幣,正麵鑄“布泉”二字,背麵刻北鬥七星——此乃大周武帝所鑄錢幣,民間傳說可鎮邪煞。
“這錢鑄於保定元年,”老翁摩挲著錢文,“那時節,武帝尚未親政,權臣宇文護專權,連殺三帝。老漢曾在長安街頭見一相士,言‘北鬥落南,五星出東方’,如今看來,竟是應在楊堅身上。”
王嘉馨伸手接過錢幣,指尖拂過北鬥紋路,忽覺一陣心悸——她前世為女媧宮仙子時,曾見北鬥七星化作七位真人,在昆侖山巔論道。此刻手中錢幣上的星紋,竟與記憶中的星圖暗合。
“北鬥注死,南鬥注生,”蔡佳軒低語,“老丈可知,宇文邕曾在邙山之戰中,被北齊名將斛律光射落兜鍪,卻得一白發老翁相救?那老翁臨走時留下一句‘天命在周,不可遽亡’——如今看來,不過是天道循環中的片刻延宕。”
老翁突然劇烈咳嗽,血絲濺在黃綾上,宛如寒梅著雪。王嘉馨忙取出玉瓶,倒出一粒紫金丹:“此乃千年雪參所製,老丈且服下。”
老翁怔了怔,接過丹藥服下,氣息漸穩:“多謝小友。老漢半截身子已入黃土,唯有一事掛懷——宇文家後裔,如今多被楊堅誅殺,唯有介國公宇文闡被幽禁於彆宮。聽說那孩子才九歲,每日啼哭著要見阿娘……”
話音未落,江心突然掀起巨浪,一條丈許長的鱤魚躍出水麵,銀鱗上竟映出大周宮殿的殘影。蔡佳軒竹杖輕點,浪頭立止,鱤魚卻銜著一片金鱗落入老翁掌心——那是大周皇室服飾上的金箔紋。
“老丈請看,”王嘉馨輕聲道,“此魚鱗上‘火德’紋,乃北周以‘火’為德運之證。如今火德已衰,金德當興,此乃五行更替之道。然興亡之間,唯‘仁’字可貫古今。”
老翁忽然老淚縱橫,將金鱗投入江中:“當年武帝滅齊,曾下令‘諸軍人戰亡者,皆以名上,當加褒賞’;如今楊堅代周,卻將宇文氏親族斬儘殺絕——此二者,豈可同日而語?”
三更鼓響,漁舟緩緩靠岸。老翁收拾釣竿,忽然從書簍中取出一卷《道德經》,遞給蔡佳軒:“小友既有道心,當知‘治大國若烹小鮮’。老漢生平最恨‘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之語,望諸君有朝一日能得道,為這亂世開一扇天窗。”
蔡佳軒雙手接過書,見扉頁題著“建德三年宇文邕禦筆”,墨跡猶鮮。他忽然想起泰山碧霞元君師姐點化時所言:“紅塵劫數,皆為道心之試。”遂將竹杖插入岸邊沙土,杖頭竹葉花瞬間長成丈許高的青竹,竹葉沙沙,竟似在應和江聲。
“老丈保重。”王嘉馨解下腰間香囊,內裝續命丹藥,“若有急難,可持此囊至棲霞寺,自然有人接應。”
老翁深深一揖,轉身消失在蘆葦叢中,唯有釣竿上的銅鈴在夜風中輕響,宛如往事的餘韻。
二人佇立岸邊,看漁舟漸遠,終成江麵上一點黑影。蔡佳軒攬住王嘉馨的肩,忽見東方天際有流星劃過,尾跡竟成“隋”字形狀。
“你看,”他輕聲道,“新朝的星芒,已經照亮夜空了。”
王嘉馨凝視流星墜落的方向,想起老翁所言“民心即天命”,明悟——所謂天道輪回,原是眾生心念所化。她抬手輕拂蔡佳軒眉心那顆朱砂痣,笑道:“當年在三十三天外女媧宮,我以指尖血點此痣,原說‘紅塵相見,以此為憑’。如今看來,這顆痣竟像是滴在天道畫卷上的一滴血,要染儘人間悲歡呢。”
蔡佳軒低頭,見她眼中倒映著萬家燈火,忽然俯身輕吻她額角:“無論天道如何輪轉,你我既已證道同心,便當如這青竹——任他風催雨折,終不改虛心勁節。”
江風漸冷,遠處傳來雄雞報曉之聲。二人相攜離去,身後的青竹在晨光中節節拔高,竹葉上的露珠墜落塵埃,竟化作顆顆晶瑩的星星,照亮了江邊無名的荒塚。
第七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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