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陽前往徐州,有兩條路可走。其一是沿黃河水道,順流而下,在青州登陸,然後穿過泰山郡,南下徐州。其二是走陸路,出洛陽向東,橫穿豫州,抵達徐州。如今泰山賊寇猖獗,道路難通,於是水路不可取,唯有陸路可行。周晨一行,便是走陸路。有官憑在手,走馳道,住驛站,還算太平。偶遇行人,見到周晨這種近十人的隊伍,也十分警惕,扶劍而視。當然周晨一行,遇到更龐大的隊伍,也隻能敬而遠之。不過有當初蹇碩給的十副勁弩在手,也沒人打他們的主意。一般人見到他們的裝備,更多的是警惕與遠離。畢竟能裝備軍方利器,還能堂而皇之的,非官既軍,人雖不多,也不好惹。
出司州,入豫州,便是潁川郡。潁川之地多名士,曹魏泰半名臣,皆出於此。荀彧郭嘉徐庶等人,皆出自潁川。若此行能遇上一兩個名士,也不枉路過一場。然而進入潁川,最先遇到的,不是名士,而是餓殍。
臨近傍晚,沒計算好腳力,未能趕至下一縣城,驛站也沒有,隻好在野外宿營。剛好遇見一營地,升起篝火,三五成群,扶老攜幼,各自圍坐。於是周晨一行,在靠近營地外圍的地方,用車馬和繩索圍起一個簡單的營寨,就地過夜。不待周晨一行搭好營帳,便有三五個人靠過來。身上衣物,大補丁連著小補丁,分不清哪一處不是補丁。有些衣袖甚至撕成布條,一縷一縷的,手裡提著木棍,小心翼翼的靠近。發現他們靠近,夥計們已有應對經驗,停下手中事物,端起勁弩,瞄準這些靠近的人。見到如此陣仗,那幾個靠近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敢再向前,停下腳本。領頭人壯著膽子喊道:“這片營地是我們開的,你們要想在這過夜,得交份子。”
周晨看向鳳天南,不知道有沒有這規矩。見他點頭,周晨命人扔一小袋乾糧出去。他們營地總共也就二十人左右,這些乾糧,夠他們每人吃上一頓。鳳天南看著周晨這大手大腳的毛病,眉頭緊皺。即使交份子,也用不著這麼多。這荒郊野外,一次拿出這麼多食物,是要惹麻煩的。不過已經給出去,再提醒也來不及,隻會惹更多麻煩。
生好篝火,彩霞手腳麻利的燒好水,熱好食物。小心翼翼的端到周晨麵前,周晨也不客氣。各自吃完,一天趕路的疲憊,消下去不少。安排好值夜,各自回營帳休息。而他們卻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正被餓狼盯上。
拿到乾糧的眾人,提著袋子,趕緊往自家篝火這邊趕,生怕他們後悔。待遠離他們營帳,打開袋子一看,眾人不由的‘哇’的驚歎。這是遇上了一個什麼財主,出手這麼大方。幾個領頭的商量,老規矩,按各自隊伍青壯人頭分配。分完乾糧,領著各自家人弟兄,乾乾稀稀的吃上一頓,捂著肚子感歎,好久沒吃過這麼飽一頓了。幾個領頭的聚到一起,心思不免又活絡起來。
“這到底是支什麼隊伍,十個人,四架車。車上的物資,怕夠咱們這些人,吃上半年了。”
另一個人出聲道:“我看車上不全是物資,應該還有錢貨。夠咱們去城裡安身立命的。”
然後幾個頭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做了個抹脖子的狠厲動作,意思要截下這個車隊。但這時又有人猶疑道:“可是他們個個裝備精良,就咱們這幾個,哪裡夠看。要拿下他們這隊人馬,我看起碼要百十條好漢才行。咱們這個營地裡搜羅,能拿得動兵器的,也不超過十人。如何拿得下他們這麼彪悍的隊伍。”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說道實際問題時,眾人又唉聲歎氣。其中一個又道:“要不咱們把這頭肥羊的信息,分享給其他幾個營地?聯合起來做一票。”
“分享給其他營地,那至少也要糾集六七個營地才行。總共就四架車,我們獨吞了,能吃肥自己。七八個營地分,能分多少?何況哪個營地不是靠拳頭說話,到時候他們一來,我們還能做得了主?”
眼看著肥肉,無牙下嘴,眾人又一籌莫展。
“要不咱們再叫上一兩個營地,湊起二十來青壯,應該也夠。他們人少,咱們偷襲,也不用怕他們。”
那些上弦裝箭的勁弩對著自己,想想都發怵。這樣的方案,還是有人打退堂鼓。
“算了吧,這夥人不好惹,裝備的都是軍械,不是一般商隊。彆把自家性命搭進去。”
終於有人不耐這總是打退堂鼓的人。
“馬老四,你要是不敢參與就算了,就在營地呆著,那也不許去。否者彆怪大夥翻臉,想想你的妻女老母。我們拿下他們,分物資的時候,你們家也一點都彆想得到。”
於是馬老四再不敢吭聲,內心掙紮著,要不要參與。蒼蒼白發的老母,懵懂喊餓的幼女,還有一直隨自己忍饑耐勞的夫人,這些都需要自己找食物供養。若不參與,他們若成事,自己必然惹埋怨。若參與,他們的計劃,自己覺得不太靠譜,難以成事。到時命都丟了,妻女老母,更無人看顧。糾結間他們已然議定,馬老四悵然若失,獨自回到自己的窩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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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時分,夜深人靜。當大夥都在睡夢中拜會周公時,有人卻趁機作惡。馬老四遠遠的掉在隊伍後麵,想要摸魚。一旦得手,自己便衝上去補刀。一旦事敗,腳底抹油,趕緊溜。打定主意,形勢不明朗,絕不出現。夜風呼嘯,賊人咬著木棍,在黑暗中潛行。然而車馬圍起的營寨防守嚴密,雙人值夜,並未給人可乘之機。反倒是踩響的枯枝,讓人驚覺。
“誰?”
一聲喝問,聲音洪亮。頃刻之間,回答他的,是一陣飛石與腳步加速的聲音。夜色昏暗,並無準頭。警覺的鳳天南,立馬扣動弩機,黑黝黝的弩箭,射向黑漆漆的聲源方向。‘敵襲’之聲,響徹整個營地。此時此刻,雙方與時間賽跑,終究賊人沒跑贏。車馬圍成的營寨,起到阻敵作用。夥計們反應過來,拿好裝備,衝出營帳,迅速集結。弩箭逐漸密集,慘叫之聲,此起彼伏。這些拿著木棍鐮刀的賊人,越過繩索,亡命的衝向夥計們,那一刻是他們的高光時刻,讓不少人看到希望。然而這種希望很快被對手的長槍與鋼刀撲滅。篝火閃爍跳動,映襯著每一張狂暴嗜血的臉,猶如地獄惡魔般可怖。
戰鬥來得很快,平息得也很快。第一波衝進營寨的賊人倒下後,後續的人便望而卻步,轉身逃走,重新消失在黑夜。周晨也沒讓夥計們追,自己人少,一旦追出去中埋伏,便萬劫不複。清點損傷,己方也沒什麼損失,隻有周三不小心,被砸了一棒子,受了輕傷。賊人倒下十二,五個中箭的還在哀嚎,七個衝到陣前的,已經死透。將這些人扔出營外,眾人圍著篝火,再無睡意。亂世生存就是這樣,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他們既然行凶失敗,便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也不是大夥初次見血拚命,心裡負擔不大,也不會有負罪感。這樣的時代,為了生存,官僚仕紳,富戶豪商,哪雙手不是沾滿鮮血。唯一能做的,便是減少殺戮,克製心中欲望,讓自己身處黑暗而心向光明。
“你早知道今夜要出事,才堅持要自己值夜?”
鳳天南淡淡點頭,回答道:“有些預感。這些人都是些餓瘋了的亡命之徒,為了食物,什麼都做得出來。東家一次給他們那麼多食物,必然引發他們貪心。”
沒想到竟是自己惹下的禍事,若沒有鳳天南,自己這群人,怕是難以走到徐州。
熬過一夜,次日一早,眾人收拾東西,準備趕路。馬老四領著妻女,跪於道中,攔住去路。昨夜被襲,周晨心中本就有氣,一大早還讓人攔住去路,便要上前看看是個怎樣不怕死的。朝周忠使了個眼色,亮出明晃晃的鋼刀。
“你是來找死的麼?”
馬老四看著寒光凜冽的鋼刀,單薄瘦弱的身子,嚇得瑟瑟發抖,說話也磕巴起來。
“郎……郎君容……容稟,我沒參加昨夜的襲擊。我想阻止來著,他們不聽。”
瘦弱的身子,撐著個脹大的肚子,那是吃下觀音土的後果。黝黑蠟黃的臉上,布滿蚯蚓般的皺紋,喪眉搭眼的,一臉苦像。再看看身邊跪著的小女孩和婦人,反差明顯,一時看不出他的年紀。不過他那慫樣子,讓周晨信了七分。作為勝利者,他不在乎也沒打算追究昨夜誰參與襲擊。不然今日往營地一搜,誰家少人,一搜便知。一行人趕路,自己沒打算節外生枝,也不想在這浪費時間。
“你到底想做什麼?若是我不想聽的,小心你腦袋。”
“郎君不是凡人,隊伍也人強馬壯,但隊伍還缺少洗衣做飯的粗使仆役,我想將妻女贈與郎君,為奴也好,為婢也罷,求郎君收留。”
本以為他是來告密,換些好處的。沒想到是來賣妻女的。還美其名曰贈。隻是自己一行精乾,並不想帶上兩個累贅,拖慢趕路速度。
“你覺得我會帶上兩個累贅,來拖我們後腿?”
馬老四磕頭如搗蒜,嘴裡一直念叨著,‘雲娘很能乾,不會拖後腿,求郎君收留她們’。見著父親為難哭訴,一旁的小女孩也哇哇的哭起來。女人抱著孩子,也不停抹眼淚。周晨被他們一家子哭得很煩,頭都要炸了。
“你為何一定要拋棄妻女?如此為人夫為人父,有何顏麵立身於世?”
“小人本事微末,守著田地過活。伺候那三畝田地,比伺候爹娘還儘心。可近年天災人禍,田地沒得收成,實在活不下去,這才帶著一家子逃難。非是我定要拋妻棄女,實在活不下去,才出此下策。眼下中秋已過,山中的樹根樹葉都快吃完,冬天一到,不是餓死就是凍死。昨日見郎君出手闊綽,定非凡人。他們跟著郎君,至少不會餓死凍死。”
馬老四邊說邊抹淚,周晨也沉默了,理解他的想法,便不再苛責他。這亂世人命如草芥,想要生存,著實不易。不然也不會有寧做太平犬,不為亂世人的說話。世道如此艱難,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艱辛。本以為有些心理準備,但被現實衝擊時,還是接受不了。這些靠樹皮樹葉觀音土充饑的人,個個骨瘦如柴,麵黃肌瘦。瞧著馬老四,有些於心不忍。
“吾乃開陽縣長周無塵,他日你若立住腳跟,便來接他們。”
給他留下少許錢財食物,帶著他的妻女,再次上路。非是不想多給,而是給多了怕他守不住,反而招禍,害了性命。看著車馬遠去,馬老四站在路邊,又是哭又是笑。最後蹲下捂著頭,一陣長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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