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驃騎將軍府的朱漆大門已敞開三寸。
雲召立在門檻內側,指尖掐著袖口繡的玄甲紋,望著門外來來往往的抬盒隊伍——最前麵那八抬描金禮箱上,“天辰翼王”的燙金印還沾著晨露,壓得抬夫脖頸青筋直跳。
“雲統領,禮部周大人到了。”小斯的聲音從身後飄來。
雲召猛地回神,見那身著緋色官服的老頭正撚著胡須往門裡張望,忙堆起笑迎上去:“周大人早,您老這箱南珠可金貴著,小的親自帶您去正廳。”他伸手要接禮單,指尖卻在觸及絹帛時微顫——那是琉白從前替他包紮刀傷時,帕子擦過他手背的溫度。
正廳裡的紫檀木案幾已堆成小山,雲召數到第三十七箱時,前院突然炸開一串鞭炮。
他掀簾望去,隻見兩匹棗紅馬踏碎晨霧而來,馬上人身著金線織就的團龍暗紋錦袍,腰間玉佩在晨光裡泛著幽藍——是後金國主到了。
“國主駕臨,蓬蓽生輝!”雲召快步迎上,跪禮時膝蓋壓在青石板上生疼。
後金國主伸手虛扶,他這才看清對方眼角細紋裡凝著的霜色——與昨日夜談時,那道藏在十七公主裙角的並蒂蓮紋樣,竟生得一般。
“早聞驃騎將軍武藝超群,今日得見喜宴,果然不同凡響。”後金國主撫著長須,目光掃過廊下懸掛的百子千孫燈,“太子辰飛昨日還吵著要跟來,說要看看天辰第一女將的風采。”
話音未落,後麵一匹馬的少年已翻身而下。
辰飛不過十五六歲,眉梢挑得像把小劍,徑自給雲召遞了個錦盒:“這是我母妃親手繡的並蒂蓮帕子,說要給將軍嫂嫂添妝。”他說話時喉結上下滾動,雲召這才發現他腰間懸著個小玉葫蘆,與琉白幼時掛的那枚,連繩結都係得一般。
前院漸漸熱鬨起來,茶盞相撞聲、戲班吹打聲混作一團。
雲召端著酒盞穿梭席間,眼角餘光總瞥見正廳角落那尊玄鐵箱——昨日深夜,琉白親手鎖進去的聘禮,此刻在燭火下泛著冷光。
他仰頭飲儘杯中酒,辛辣順著喉管燒進心口——十年前他替她撈起落水時,也是這樣的燒,隻不過那時懷裡的人還會揪著他的衣領哭,如今卻連個正眼都不肯給。
“雲統領,三殿下的馬車到了。”杜一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
雲召猛地轉身,酒盞“當啷”摔在地上。
他望著遠處那輛裹著紅綢的馬車,車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半截玄色繡金蟒紋袖口——是軒轅澈。
同一時刻,皇宮後巷的青石板路上,一輛蒙著黑布的馬車正緩緩移動。
斐成列縮在車廂角落,雙手死死攥著個玄鐵匣,指節白得像要裂開。
車外傳來馬蹄聲,他慌忙將匣子塞進對方伸出的手中,喉結動了動:“這是山河圖,你說的解藥……”
“斐廠公彆急。”軒轅澈的聲音裹著寒氣鑽進車廂,青瓷瓶滾落在斐成列腳邊,“三日後卯時,西廠偏廳,我要見斐嚴活蹦亂跳的樣子。”車簾“唰”地落下,馬蹄聲漸遠,斐成列這才發現自己後背早被冷汗浸透——玄鐵匣上,不知何時多了道指甲摳出的深痕。
驃騎將軍府的喜炮炸響時,琉白正立在儀門之下。
她穿著月白喜服,腰間懸著軒轅澈昨日塞給她的漠北狼毫,望著紅毯儘頭被喜娘攙扶的十七公主。
公主麵上蓋著赤金繡鳳蓋頭,裙角的並蒂蓮在風裡晃得人眼花,倒像要從綢緞裡活過來。
“一拜天地——”讚禮官的聲音拔高。
琉白垂眸時瞥見自己手背的薄繭,突然想起昨夜軒轅澈吻她指尖的溫度。
那時他說“等拿到山河圖”,此刻她望著滿院賀喜的賓客,突然覺得這八個字像根刺,紮得心口發疼。
“二拜高堂——”
後堂傳來慕容無敵的咳嗽聲。
琉白抬頭時,正與坐在主位的老人目光相撞。
老爺子眼裡有淚,卻笑得像朵老菊:“阿白,好好過日子。”她喉嚨發緊,突然想起小時候被罰跪祠堂,是這老頭偷偷塞給她烤紅薯——那時的紅薯香還在鼻尖,如今卻要對著他行夫妻大禮。
“夫妻對拜——”
蓋頭被秤杆挑起的刹那,十七公主抬眼望來。
琉白愣住——那雙眼尾上挑的弧度,與昨日在街角茶樓聽見的“後金國主發妻”傳聞,竟分毫不差。
她還未回神,前院突然傳來喧嘩,有小斯跌跌撞撞跑進來:“將軍!西廠斐小公子醒了,正喊著說您給他下了毒!”
斐成列的繡春刀“當啷”掉在地上時,斐嚴正蜷在榻上。
他蒼白的臉貼在錦被上,指尖掐著床沿:“父、父親,是慕容將軍……她昨日在宴會上,往我茶盞裡撒了……”話音未落,他突然劇烈咳嗽,痰裡竟裹著血絲。
斐成列的手按在兒子額上,燙得驚人。
他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突然想起昨夜軒轅澈說的“清牽花泡南海鮫人淚”——想起三日前在醉香樓梁上,那道他以為是西廠暗衛的影子;想起琉白站在月光下時,袖中銀針抵住掌心的弧度;想起軒轅澈眼尾那點紅,像極了天辰宮譜裡,翼王殿下眉間的朱砂痣。
“父親?”斐嚴的聲音弱得像遊絲。
斐成列猛地轉身,繡春刀撞在妝奩上,震得珠釵亂顫。
他望著銅鏡裡自己扭曲的臉,突然聽見院外傳來馬蹄聲——那馬蹄聲不急不緩,卻像敲在他心口,一下,一下,敲得他後頸寒毛倒豎。
“去看看是誰。”他對暗衛低吼。
暗衛掀簾的刹那,風卷著片枯葉撲進來。
斐成列望著那葉尖的霜,突然想起軒轅澈說過的“七日後卯時”——可今日,才第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