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之國的四川又是個皇上關注的大地方。建文帝的謀臣之一、文學博士方孝孺曾是蜀王世子的老師,方孝孺早年在川時,還被蜀王送上了“正學”的美譽,這是不可小覷的;又有傳言說張三豐曾來成都拜謁過蜀王;再有就是,蜀王“好學”,人緣好,連今上都無比信任。這蜀王就越發神秘了,他和皇上兄弟間不言而喻的微妙就在這裡。於是,胡濙入川先到成都拜訪了被太祖譽為“蜀秀才”的蜀王朱椿。
朱椿是太祖的第十一個兒子,洪武二十三年,當燕王已經率大軍北征迤都山的蒙元殘餘勢力時,他才剛剛就藩成都。彆看他還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小青年,那舉止容雅、神態俊逸的王爺範兒就已十分到位,到洪武末年、二十多歲的時候,已是個博綜典籍、廣涉書海的大秀才了。若是朝廷允許親王參加科舉考試,不敢說他能不能中上狀元,得個進士應該是穩把攥的。
太祖在位的最後十年,正是諸王、也就是他的兄弟們在邊疆或內地擁兵帶甲、炫耀武功的時候,他卻聘請了當時最知名的儒學大師方孝孺等人商榷文史,布建學堂,大力倡導文學之風。興之所至,還親到府學授課,拿出俸祿資助那些家境貧寒的飽學之士。王爺倡導,官員賣力,幾年下來,廩學大興,川中到處都在習文弄墨,抑揚頓挫,“蜀秀才”更是名噪一時。史家評論說,明初以來川中二百年不起兵戈,皆蜀王教化之功。話雖有點過,卻也足見以文化人的千秋功效。
行了參見大禮,蜀王賜坐。胡濙的一路感慨忙不迭表達出來。“臣已到過全國數省,入川之後,一路走來,大城小鎮,雖摩肩接踵,然彬彬序禮,文雅有致,蜀人禮教勝於他省,王爺之功實不可沒啊!”“也是蜀人好學喜靜的秉性所致。”朱椿清爽單純,腰板直挺,白淨的臉上微微有些紅暈,眉清目朗,顧盼間流露出幾分書生之氣,細細端詳,眼神中也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迷離。
“古語言:馬上得天下而不能馬上治天下,故皇考一邊打仗,一邊建立府州縣學。孤深諳儒典之精要,曾在父皇前發誓,立誌要建一個文治的模範國,彰顯教化的奇妙之功。故就藩以來,大興教化,廣布朱雀,全省聞風而動。你想,上有皇考頷首,下有各級官員推動,蜀中百姓又渴望太平日子,多方用力,怎能不有今日禮教之興的勞績呢。”
“還是王爺治蜀有方啊!”胡濙讚道,“公孫鞅立木為信,燕昭王築金台招賢,王爺躬身舉教,百餘萬川民景仰,蜀中焉有不治之理?隻是臣下不明白,四川屬西陲之地,毗鄰番夷,蠻性好鬥,常鬨出事端,一旦鬨大如何處置?”
“孤王雖文但不迂,重文卻不棄武。”蜀王一笑,“我到藩第二年,番人大舉攻入川西,火燒黑崖關,兵近大渡河,大有破關渡河、直逼成都的氣勢,情勢是有些危了。我令四川都司調兵堵截,又上奏朝廷,皇考遣涼國公藍玉入川,大敗番軍,此後,再沒有大的事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沒有戰火,百姓安心耕種,風調雨順,豐衣足食,再導之以禮教,就是順情順義順民心的事了。”
“說王爺是‘王者風範’,一點都不為過。禮義教化的旗子遠勝於武力的刀槍,川中平安富足,全賴王爺之力,難怪永樂初王爺朝見皇上時,皇上賞賜數倍於其他藩王呢。”說到今上,蜀王朱椿沉默了一下,一臉的憂鬱。他知道皇兄疑心頗重,胡濙此來也不僅僅是頒書、拜望那麼簡單的事,略表心跡由旁人奏上或許更好些,於是細聲道:“皇上倍賞實是受之有愧。請胡掌科轉告陛下,長兄如父,孤王以待父皇之心待皇上,以鞠躬儘瘁之心做蜀王,一定以教化為朝廷守好西陲,敬請皇上放心。”“王爺言重了、言重了!”胡濙慌忙跪下,分辨,“微臣隻是個頒書的使臣,沒有旁的使命。受皇上之托,行走四方,尋訪仙人張三豐,今蒙殿下不棄,予以眷顧,實乃三生有幸。王爺的業績臣記下了,得機一定上達天聽。按皇上的旨意,臣還要到各府縣走走,不知王爺還有什麼以教臣?”
“請起來說話。”朱椿說著就要相攙,胡濙忙著站起來。朱椿頓了一下,苦笑:“我也聽到了外間的傳言,說張道人遊曆蜀中時見了本王了。孤的確是見了幾個道人,卻不是張真人,真人樂善好施,懲惡揚善,孤王也真想見他呀,隻是,隻聞其聲、未見其人!胡掌科哪日尋到了,一定代孤王延請他到成都來。”
胡濙盤算著,倒也不打緊,自己要尋的建文帝、張三豐,總也尋不到,習慣了!尋不到的結果呢,於人於己未必就是壞事。
“川中很大,一圈走下來沒個一年半載是不行的。”又聽蜀王道,“本王以為,各府州縣要走,山民聚集的招討司、宣慰司、安撫司也要走。我是把官學開到那兒了,雖出不了個舉人、進士的,但總是學習了一些東西,皇上的禦書讓他們知曉,向化之心才更明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多謝王爺指點,臣的路徑就此定了。”
從蜀王府出來,胡濙感慨萬端。太祖皇帝二十幾個兒子封在全國各地做藩王,若都像蜀王一樣,夫複何憂?今上能省多大的心啊!寧王的韜光養晦,穀王的不可一世,岷王的桀驁不馴,還有沒見到的周、魯、代等諸王,哪一個又是省油的燈?胡濙在心裡感慨著,也在猜測著,又把思路拉回這裡。
眉清目秀的蜀王雖麵上輕鬆,一顰一笑的儒雅中卻透著濃重的老氣,和裝老的寧王大相徑庭,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心裡並不輕鬆。他和建文帝都曾親近過方孝孺,而方在殿堂之上拒不草詔,咒罵今上,話趕話竟被滅了十族,連鄉誼、學生也在所難免,轉相攀染,不知多少人死於非命。蜀王是個心重的人,這些都有可能成為他心中的陰影,自己的到來還會給他增加重負嗎?寧王也是個有心計的人,雖也做樣子給他胡濙看,但那卻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才幾年的工夫,領兵打仗和著書立說都一樣運籌帷幄,運用自如了。可蜀王這樣下去,怕是真要折壽了。一想到這些,胡濙的心裡就有了許多愧疚,仿佛自己逼著蜀王短命了一般。
儘管心中充斥著矛盾和莫名其妙的負罪感,皇上最矚目的地方,也不能草草收場,他生生在四川轉悠了半年多的光景。有一點很讓他奇怪,在彆的省份,常見宮裡的太監尋什麼土產,趕上中飽私囊、貪婪無度的,鬨得雞飛狗跳,民怨沸騰,而四川這方麵卻安靜得如同考場。一打聽才知道,又是蜀王把這事攬下了,真是個恤民的好王爺。
蜀王曾專文上奏皇上,說錦香扇是四川最有名的特產,作為方物向朝廷供奉最為妥帖,事就交給王府辦,也是臣弟對皇上的忠心和敬心,彆的,再需要什麼,還由臣弟竭誠奉獻。永樂誇讚了一番,肯定了蜀王的做法,心中還暗怪其他藩王不大曉事呢。有了皇上的旨意,宮裡太監、奉差辦事的,誰到四川也不敢放肆,拜見了蜀王,從王府取走錦香扇算了事。即使看上了其他物品,也要客客氣氣和蜀王說,與彆省那辦差的趾高氣揚、威福宣索的派頭就有了天壤之彆。百姓安定了,自然一心侍弄稼穡,川中的前景不可限量!
胡濙越走,從心底裡也就越發佩服蜀王。為使蜀王寬心,每到一處,他就把所見所聞所感一一記下,再以書信的形式寄給蜀王,並告訴他已把四川的業績上奏了皇上;蜀王回函會預先把信送到他要到的府衙,兩人相交甚歡。胡濙就有了暢遊四川的感覺,從南到北,從東到西,雖然辛苦,卻滿心的愉悅。再往前,過了威茂就該是烏斯藏的地界了。
受突然而來的颶風影響,陳瑄的海運船隊被吹到了茫茫海中的一個孤島旁,有的擱淺不能動彈,有的巨帆控製著,在深海裡打轉。風浪小些了,船隊也需要補充給養,從航海圖上,陳瑄確認了該島是所謂沙門島,他一麵命座船千戶陳珜放下幾艘小船去探測水位,選擇停泊區;一麵命副千戶劉綸指揮其它船隻,救出了擱淺船,最後一並停在了陳珜選中的島西北一處深水區域。
忙活了近兩個時辰,當幾十艘海船停泊靠岸,陳瑄帶座船部分官兵下船登島時,卻見不到一個島民。副千戶劉綸拱拱手,無奈道:“還是和其它島一樣,大海中來了船隊,島民不知是海盜還是官船、商船,一般是收起糧食物品躲藏到附近的山丘後觀望。先是隻逃海盜,後來因海運官船的兵卒混不講理,更有搶劫、奸淫等諸事發生,所以,遇到海船,島民也逃得無影無蹤。這個島我們是初次來,島民還不大了解。”
陳瑄略一思忖,對座船指揮、千戶陳珜道:“貼出安民告示:說總兵官陳瑄率海船運餉遼東,在此暫避風浪,絕無半點擾民之意;島民與兵卒公平交易,絕無強買強賣之事。另傳我將令:海運官兵今日不得登岸,明日按海船所編順序分船登岸,無論私人易物還是官船補充給養,一律公平交易,有欺行霸市、強買強賣者按軍法論處,該船掌船千戶連坐。”
官軍秋毫無犯,再沒了往日砸門破店的野蠻,最奇的是,一個晚上都沒有下船,又有安民告示,到了早晨,便有膽大的島民悄悄潛回家中。卻見官軍順序下船,列隊來到街上,和以往亂哄哄、搖搖晃晃逛市場的樣子大不一樣。一傳十,十傳百,先回來的大把的寶鈔都賺到手了,膽小的也不擔心了,忙不迭回家打開店門開始交易。
從著裝、語言和服飾看,島上大多數是華人,此外還有少量日本人、朝鮮人、呂宋人和蘇祿人。交易麵很寬泛,有用珊瑚換絲綢的,有用魚蝦換布帛的,有用玉石換珍珠的。交易方式也很特彆,有物物交易的,有以大明寶鈔交易的,也有直接以金銀交易的,倒真是體現了這個島五湖四海的“國際範兒”。各種各樣的手勢夾雜著千奇百怪的語言,那個熱鬨勁兒還真不是繁華的城市所具有的,直到買賣的雙方滿意、各取所需後才高興地離開。
陳瑄帶陳珜、劉綸喬裝成一般士卒來到街上,看著興高采烈淘到寶物般的士兵,聽著人聲嘈雜的各色叫賣,很興奮。轉了一趟街,正要往回走,就聽前麵吵了起來,且越吵越凶。循聲望去,隻見大眼睛、倒八字眉的島民手舉一個黑色盒子,用濃重的日語腔吼著漢語:“說好的,你的短劍換我的首飾盒,為甚不換了?你欺侮人,我要告到陳總兵那兒去!”
“我沒說,是你強要和我換,我沒答應啊。”一個個頭不高的兵卒努力分辯著,很顯然,他被島民的氣勢壓住了。
喜歡武英殿請大家收藏:()武英殿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