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月份的光景,威茂的時節最好。微風吹過,清涼、爽快、愜意。朵朵白雲自在地遊蕩在湛藍的天空上,白雲下,一直鋪到天邊的沒膝牧草伴著明豔的陽光鮮綠無比;遠處,無儘的白色山巒則是千年不融的冰雪。碧藍的天,潔白的雲,耀眼的雪,加上翠綠的絨毯一樣的鮮草,交織成一幅連天接地、氣勢磅礴的山水畫卷。
胡濙的馬在山坡上剛剛停下,後麵的馬迫不及待地紛紛低頭,貪婪地掃蕩起地上的鮮草來。胡濙索性下馬,把韁繩搭在馬背上,讓辛苦的馬兒們大快朵頤般享受享受。他張開手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往前走。
“胡大人,這些年跟著您走南闖北,名山大川去了不少,還真沒見過這樣好的景致呢!”李麟很感慨,“在衙門辦事,每日的瑣事叫人不勝其煩,若不是皇上特旨頒書,隨您出來,一輩子怕也是走不出南京城,這下子儘了興,也學了古人讀萬卷書、行萬裡路了。將來對我的兒孫也敢吹噓一番了。隻是,這鞍馬勞頓苦了點。”
“苦點算個甚!”張蕭嘴一撇,“胡大人不是一樣的?你想想,進王府,見親王,哪一個是善茬?如何應對,胡大人心裡要裝多少事?訪布政,走府郡,下州縣,又是何等滋味,誰不高看一眼?咱一個吏員,在衙門裡,怕是連個知縣也不拿正眼瞧呢。”
李麟訕訕的,看看胡濙,低頭不語。朱祥、蘇喜兒兩個小太監都在二十歲上下,個頭也差不多,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離了黃儼等一幫子老太監的威嚇,遇上個溫善大度的主子,一路上充滿了新奇、友愛和歡喜,一蹦老高,走前忙後,把個胡濙侍奉得妥妥帖帖。和宋塔學了點皮毛功夫就以為得了真傳,便給胡濙當起了衛士,常常逗得宋塔一幫人大笑不止。
“胡大人,‘他’不會到這個語言不通、習俗不同的蠻荒之地吧?我們還要往前走?”蘇喜兒口快心直,搶著問。這仙境般的大草甸中隻有這二十人和三掛車,大家都明白自己的差事,但蘇喜兒還是習慣性地以“他”來代指建文帝。為著隱諱,他們既不願、也不能在外麵說出那三個字,作為今上的大忌又確實不知該怎麼稱呼才合適。幾年下來,行程也有上萬裡了,雖然風聞或是晃見了他的蛛絲馬跡,但也隻是一陣風,消散了就不知去了哪裡。跟著胡大人,大家是快樂的,連一貫豪橫的錦衣衛士也變得和善多了,正應了那句話,上行下效,近朱者赤。他又看看宋塔、唐順、劉膽幾人,想著大家兄弟般的照拂,一股暖流湧過心底,眼眶竟有些潮潤了。蘇喜兒一問,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胡濙身上,而胡濙的思慮還停留在眼前一覽無餘的威茂小鎮裡。“小川裡也難免不藏蛟龍啊!”胡濙揚揚眉,俯瞰小鎮,一句語義雙關的話讓幾個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山坡下的威茂,鎮子不大,隻有東西一條一裡多長的正街,中間穿插著幾條向南向北的小街。街上人不多,三三兩兩,兩旁卻是客店林立,店鋪門臉不大,後麵卻延得老長,有的還裝了大門,讓人一眼就能看出這是個大宗貨物的交易之地,也就是茶馬古道的終點。
大明一直是官營茶葉,但看眼前這情勢,私茶當不在少數。見大家還在疑惑,胡濙解釋道,“洪武年間,太祖爺三令五申私茶之禁,敢以私茶出境者殺無赦。歐陽倫何許人也?那是堂堂的駙馬爺!自以為天潢貴胄,無人敢問,竟大車小輛攜私茶出境謀取暴利,被人告發,不管公主怎麼哀求,太祖仍下旨賜死。為甚?犯了大禁。以茶易馬,官家互市,強中國、弱夷狄之道。當時定製,上馬一匹,給茶一百二十斤,中馬七十斤,馬駒五十斤。私茶一多,擾了官價,茶價就下來了。據說,永樂初年的一次互市,一萬多斤茶葉才換了不足七十匹弱馬,每匹馬核到了二百多斤。你們算算,朝廷要吃多大的虧?私茶多了,必然馬日貴而茶日賤。”
“大人的意思我們今天要管點閒事?”宋塔胸有成竹地問。“也不完全是閒事,”胡濙說,“朝廷命官,見了殺人放火的躲到一旁那叫什麼官?
我早看了出來,一些打著皮貨、日用招牌的交易之所,私下必有隱情。我們的身份職責不便,你打發弟兄們換了裝下去轉轉,尋一家好客店,天黑以後入住,私茶和‘他’一塊查,管一回閒事,替皇上分憂。”
宋塔一聲“得令”,十幾個錦衣衛士得心應手,換裝分成幾股進到鎮裡。錦衣衛本是皇上眾多親軍中最為知近的一支,原隻管著侍從扈行和部分儀仗之事。太祖皇帝總覺得部院大臣和他不是一條心,故從洪武十五年以後增加了錦衣衛的職責,同時執掌由皇上欽定的刑獄和緝捕之事。所以,錦衣衛的人除有一身功夫外,每個人還都是偵緝的行家。十幾個人以零散客商的身份到了所有的商棧客店,轉悠了一個多時辰,鎮上的情勢基本摸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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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胡濙入住後,宋塔興奮地低聲道:“胡大人,鎮上大小有四、五家客店,大概是天氣漸冷的緣故,販私的不多,隻有兩家。可這兩家都是大魚,讓我們撞著了,每戶至少幾千斤,兩個家夥還挺狡猾,一地儲茶,另地居住。我們住的這家西蜀客店裡是一個姓林的私茶販子,身邊跟著十幾個人,弟兄們看過了,不在話下。川西客棧的那邊,有點怪,有七、八個壯漢,尚未見到茶商,我讓劉膽盯著呢。我想著,先解決了這個,再收拾那個不遲。”
宋塔早為胡濙選好了一處視野開闊、且又安全的、二層的一間房,窗戶一打開,整個院內的動靜一覽無遺。
胡濙點點頭問:“姓林的住哪?”“那小子也挺鬼,住在我們斜對麵那個把角的二層房間,兩邊是他的跟班,中間是樓梯,屋後小窗外就是荒坡,事急了跳下去也無大礙。我都安排妥當了,李麟、張蕭陪著,朱祥、蘇喜兒伺候,大人隻顧在這兒坐鎮,觀山景就是了。”
胡濙對宋塔的本事心知肚明。他不僅武功高,還有謀略,隻因為人正直不好阿諛不被紀綱重用,皇上一說送禦書,就被打發到胡濙這兒來了。一路上千難萬險,多虧了這位黑金剛頂著。在湖廣,三車禦書險些叫人當金銀偷了;在江西的大山裡,遇上了一股近百人的劫匪,宋塔隻身一人去見頭目,轉眼間那頭目乖乖地跟他下了山,讓路放行。久經考驗,心照不宣,宋塔說完,胡濙深深地、滿懷信心地點點頭,又和宋塔耳語了一陣。
“做甚的?”一個佝僂著腰、店小二裝束的漢子端了一盆熱水上樓梯直奔茶商林老爺的房間,被兩個彪形大漢擋在樓梯口。
“大爺好!我們東家心疼你家老爺一路奔波勞累,打發小的送盆熱水讓老爺燙燙腳,解解勞乏。”說著,獻媚地擠出一點笑。
兩個大漢上下打量了一番,沒發現異常,搜了身才放他過去。林姓茶商和一個濃豔的女子調情正酣,聽得敲門,又猥瑣了一陣,才罵罵咧咧、很不情願地開了門。不等他反應,一盆熱水已迎頭潑上,“店小二”反手鎖門,一個掃堂腿把茶商掀翻在地,那女子在床上嚇的尖叫一聲,忙用被子捂住腦袋。門外的兩個大漢發覺事態不好剛要砸門而入,兩柄飛刀同時插上兩人的後背,慘叫了兩聲便沒了動靜。
“老宋,外麵的解決了,剩下的都堵在了屋裡。”屋外是唐順的聲音。“店小二”宋塔提小雞子一樣把肥大的茶商從地上提起來,茶商十分狼狽,一身的贅肉在瑟瑟顫抖,被熱水燙過的臉紅紅的,開始腫脹,兩個眼睛已經成了一條縫,活像一隻待烹的胖頭魚。他以為遇見劫匪了,要殺他,蠕動著厚厚的嘴唇,哭喪著告饒:“大、大爺饒、饒命,所、所有茶葉、還、還有寶鈔、金銀,還有那個女人都、都給、給你,隻、隻求大、大爺給一、一條生、生路。”
宋塔開了門,還未說話,唐順低聲道:“守門的弟兄說有個人越牆出去了,追了一段沒追上,像是奔了川西客店。”
“盯我們梢的,要壞事。”宋塔腦中飛閃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對茶商道:“跟你的弟兄說,把衣服脫光了,統統扔出來,老老實實待在屋裡,哪個不聽話,先要你的命。”
“是、是!”茶商顫抖著,他不知抓他的是什麼人,能保住性命是他此時最大的願望了。宋塔又轉向唐順大聲道:“老唐,把這小子捆結實了送大人那兒去。”說罷直奔胡濙的房間。
聽了宋塔的簡短描述,胡濙皺了皺眉,明白過來,原來是一夥人,分住在兩個客店,真夠狡猾的,原定的先後智取的妙計看來是不能用了。他思忖了一下,有了主意:“我審姓林的,你去找他幾個屬下審一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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