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漕運,長期在海裡行,河裡走,找一條最便捷的路徑,最多、最快地運送糧餉是陳瑄長期思慮的大事。宋禮初去山東時,他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他深深地清楚,淤好清而水難求,沒有豐富的水源濟運,那還是一條廢河。待會通河治畢,走過幾遭之後,以前的不屑和憂慮瞬間煙消雲散,打從心底佩服起這個大嗓門、大塊頭的工部尚書了。不經意間,治理中、南運河的重任就落在了自己肩上。離開京師前,他還特地到宋府拜望了宋禮,討教治河的辦法。宋禮笑道:“山東和淮安不一樣,一事一議,因地製宜,就像你過去打仗,此仗若照搬彼仗,非打敗仗不可。惟有一點重要,地形地勢,熟稔於心,若有當地故老相助,大事成矣!”
宋禮的話猶在耳邊,微風徐徐吹過,戰馬踢踏前行,陳瑄滿心都是修河的事了,更希望冥冥之中遇到有如白英一樣的老人。劉綸不太服氣陳瑄對宋禮的讚揚,壓低聲音道:“會通河開通後,我隨大帥督理河運也有過多次,濟寧至臨清段還算通暢,濟寧以南一段,有時候還不是要等老天爺下雨才能前進?”
“不能吹毛求疵,做事後諸葛亮。”陳瑄糾正他,“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老宋之前,汶水泗水南下濟寧,濟寧南並不缺水,北去臨清段水少,南旺倒汶後,七分水流北去,三分南下,所謂矯枉過正,所以缺水,水量在那擺著呢!但他畢竟是解決大問題了!下一步,就看我們怎麼貫通淮安線,補足濟寧南運河的水量。若能破解此二難題,勞績當不在宋尚書之下。”
陳瑄看著遠方,目光炯炯,仿佛正欣賞著自己率數萬軍民付出了無數辛勞汗水的傑作:大堤高築,橫亙中國數千裡、連接數條河流的運河已順暢得像一條完整的大河。
“大帥好氣魄!”淮安知府葉宗行早從朝廷邸報上知了陳瑄修運河的消息,打聽著他的日期和行程,今日專意候在這裡。他在錢塘作了兩任知縣,以考滿績優、清正廉潔升任於此尚不足一年,對淮安算是有了個大致的了解,每年百萬石北運漕糧在淮安陸路轉運,人拉肩扛,千辛萬苦,光陰、運量所迫,民怨其勞,一想到這事,他的心中就擰成了疙瘩,因為,淮安人首當其衝!
陳瑄、葉宗行都是實乾的人,簡短的寒暄之後,上馬前行便切入主題。葉宗行說:“淮河改道,運河淤滿,山坳裡巨浸連亙,淮揚間千裡澤國,說到底還是黃河桀驁不馴,狂放不羈,千裡沃野一片片水泊,運河焉有不淤之理?宋尚書遣金純、藺芳治理後,它才稍稍馴服。大帥此來,正是時候。浚了運河,也解了我數萬百姓夜以繼日的轉運勞作之困啊!”
陳瑄多次經過淮安,也知道轉運的苦楚,葉宗行一說,心中又增了幾分沉重,他問:“葉知府愛民之心令人欽佩,治理大黃埔有錦囊獻與原吉,不知於徹底疏浚淮安段運河、早蘇民困上可有良策?”
“還真叫大帥問著了,”葉宗行頓了一下,黑紅的臉膛上泛過一絲苦笑,“前任留下了數千件的訴訟案子,每日升堂,喊冤叫屈的堆滿衙門,脫不開身,淮安九縣二州我隻到過三個,整個淮安都不甚了了,焉有良策?此番順便陪大帥走走,也算是遵了皇上‘看百姓是否安、田野是否辟’的旨意。”
十幾個人圍著淮安城走了近一天,人地生疏,終不得要領,天色將晚,葉宗行想安排他們回較大的淮水驛安歇食宿,陳瑄雖是合肥人,少小離家,合肥又與淮安相去甚遠,便想在附近找一個熱鬨的地界知曉一些風土民情,倘若於茫茫人海中有緣結識白英一樣的人,那不是上天賜予大明的又一個福分?於是,便在山陽縣廟灣鎮淮河邊一個酒肆停下來。店家見來了十幾個人的大買賣,一步三顛將馬匹牽到後院飲喂。
正值初春,嫩芽綻綠,生機勃勃。葉宗行著人去安排膳食,衛士和隨從分成幾桌在一層坐了,陳瑄選了二層臨窗的座位,打開窗子,一股子清新之氣撲鼻而來,望著官道上行色匆匆的人們,看著遠處淮河上來來往往的船隻,感慨無限!
黃河改道入淮,平了泗水,暴了淮水,莫非數十年前這水道是旱路、官道是水路?人世間滄海桑田,自己也由一個十幾歲的從軍少年變成了一個總督漕運的總兵、平江伯,奔流到海的黃河之水亦如人生一樣,有跌宕起伏,有風平浪靜,它的怒濤洶湧、波瀾壯闊就是它最得意的時候?也不儘然吧。伴著黃河的凶悍和桀驁,是黃河兩岸生生不息、千千萬萬的華夏兒女,他們在黃河的浪濤中成長,在淤後的肥沃土地上耕耘,黃皮膚,是黃河留給華夏子孫最美好的印記。
他陳瑄又能給後人留下什麼,是萬裡海疆、千裡運河的漕運;是新築的天津城;抑或是淮安百姓期盼的治運工程?自嘉定北上,思慮了多日、踏勘了一整天卻一籌莫展,不要說留下什麼,能給皇上交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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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悵惘著,隻聽葉宗行在身後吵嚷:“上菜了,上菜了!”陳瑄回頭,一個小夥計把四涼四熱八個菜和一壺酒一起擺到了陳瑄的桌上。幾人坐定,葉宗行一一斟酒道:“大帥不辭辛苦,馬不停蹄,一到淮安就踏勘了一整天,卑職略備薄酒,既為大帥接風,也願大帥馬到成功。”說罷,舉杯示意。
“多謝葉知府的美意。”陳瑄飲了一口酒,“皇差在肩,重擔壓身,總有些食不甘味、寢不安神的感覺。這些年留下的老毛病,在海上航行時,生怕突遇風浪或倭寇襲擾,常常半睡半醒,風浪大一點,人就精神得像臨戰一樣,耗了我自己,倒實實在在叫倭寇吃了幾個大虧。”
“大帥慮事周全,凡所籌劃,精密宏遠,就這漕運和承建天津百萬倉二事,我們就領略了,大家談起來,都欽佩不已,也相信這淮安一段運河在平江伯整修後一定會直掛雲帆。”葉宗行信心滿滿。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踏踏實實做事的人,不管他們以前是否相知相識,一旦有機會坐在一起或乾在一起了,幾句話之後,架勢一拉開,雙方的內心便袒露無疑,對方的心跡和自己的心跡就成了同一個心跡,彼此欣賞,彼此鼓勵,共同前進。葉宗行於陳瑄的讚賞就是發自內心的,正所謂惺惺相惜,話也就十分誠懇,沒有一點溜須之意。
“食人之俸,忠人之事。”陳瑄夾了一口菜送進嘴裡,“奉皇差,從皇命,焉有敷衍之理?儘心竭力還猶恐不及呢!就說眼前這件事,思慮了多日,又走了一天,終不得要領。夏原吉治蘇鬆水患有你獻計,宋禮治運有白英出謀,我陳瑄治運就沒有貴人襄助?”
陳瑄心急,恨不能一日就找到浚運的良方,頗有些病重亂投醫的心理。“叫大帥見笑了。”葉宗行說,“我輩世居華亭,備受太湖水患之害,我自幼就在思慮這個難題了,也是夏大人從善如流,故一個諸生所提疏浚大黃埔的建議才為所用。後來我想,心中有此策的絕不止我一個人,能為宋尚書獻策的也不僅白英,隻是我們更幸運罷了。於淮安,我也是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可一樣的山水,一樣的人,淮安就沒有山東白英一樣通曉山川地理和水形走勢的人?我不信。不妨我就把大帥治運、求賢若渴的聲勢造得大一些,如燕昭王之金台高築,淮安才俊敢不急著忙著以趨之?”
“還是葉知府慮事周全。”“看著百姓這樣辛苦,我葉宗行於心不忍啊!”葉宗行在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錢塘多年,全縣百姓卻很少有不對葉縣尊豎大拇指的。
作為浙江省會,元末張士誠的盤踞之地,太祖懲罰性的做法就是加重徭役。但豪門大戶往往買通官府,將徭役轉嫁給貧民了事。葉宗行蒞任之初,即讓百姓自己抽簽排號,按序赴役,再有權勢也彆想逃過,丁門小戶歡呼雀躍。接著,他又連破了數樁冤案,久而久之,當地人都呼他“錢塘一葉清”,為政清廉和青天大老爺合二為一了。
究竟怎一個“清”法呢?周新在浙江短暫的按察使任職的時光裡,專門對葉宗行的為政和為人做了調查,深深歎服。一次竟悄悄潛入縣衙後堂看葉宗行的飯食:一碗糙米飯,半盤醃黃瓜,問了問下人,再無其它。
周新潸然淚下,清官就該這樣苦著自己嗎?“冷麵寒鐵”撞上“一葉清”,一樣的凜然。周新便以公務之名請葉宗行到鎳司衙門議事,之後,邀他共進晚膳,自己出資專意上了幾道西湖的美味讓他打牙祭,僚屬們一道沾光。席間,周新勸他注意身體,沒了本錢什麼事也乾不成。葉宗行明白周廉使的深意,酒逢知己而相見恨晚,兩人都醉了。
醉了,也還醒著。有一種冥冥之中、誌同道合的共識把二人的心緊緊係在一起。一桌便宴,兩袖清風,成為他們奔向超凡脫俗之路精神追求的契合,成為無愧祖先、無愧百姓的宣誓,義無反顧。沒有慷慨陳詞,沒有氣壯山河,有的隻是大振風紀互為榜樣的默契。雖然,這條路上人少,難免孤獨,一二知己足矣!有了伴的路,是荊棘、是坎坷,都無所畏懼了。
臨了,周新用自己的儀仗大張旗鼓將葉宗行送回縣衙,以示對葉知縣的旌表。葉宗行心領周廉使之神會,要使富庶的錢塘縣成為天下勤廉的模範縣。但,方略尚未實施,周新就因觸怒紀綱被抓了。
葉宗行痛心疾首,但沒有退卻,依照舊日的心約,我行我素,贏得朝廷的讚賞,隻是,他還是沒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來淮安的幾年後,皇上要大建北京,葉宗行督選工匠北上,身體虛弱得難以支撐,終因積勞成疾,不惑之年就病死在了奔波的路途上。部屬匠人哀慟,朝廷惋惜不已。
世風日壞,汙濁不堪,於是,後人更深深懷念起國初這位心係百姓的清廉之臣,在他的墓誌銘上寫下了“君與錢塘萬古清,浦江與君萬古流”的讚語,以抒對現實的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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