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種無法彌補的遺憾,
讓人聽了不禁心生感慨。
小周那邊也忙得滿頭大汗,
笨拙地給傷員包紮,
好幾次繃帶纏得鬆鬆垮垮,
還得旁邊的輕傷員自己動手整理。
幾個重傷員疼得實在受不了,
呻吟聲越來越大,
一個老兵默默地從醫護兵遺留下來的牛皮急救包裡,
翻出一小盒嗎啡針劑,
咬著牙,
動作熟練但沉重地給無法挽救的重傷員挨個注射。
嗎啡注入後,
傷員痛苦的呻吟漸漸微弱下去,
臉上浮現出一種不祥的平靜,
眼神慢慢渙散。
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消毒水、血腥、汗臭和死亡交織的複雜氣味。
陣地中央,
氣氛卻有些怪異。
一些沒受傷或者輕傷的士兵,
圍坐在空投下來的物資箱旁。
他們撬開印著“caa”字樣的玻璃瓶,
褐色的液體帶著氣泡湧出,
發出嘶嘶的聲響。
有人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大口,
被那股奇特的甜味和氣泡刺激得直咧嘴,
發出滿足的歎息。
有人用刺刀撬開扁圓形的午餐肉罐頭,
粉紅色的肉塊帶著油脂的香氣,
立刻引來一片吞咽口水的聲音。
壓縮餅乾被掰開,
發出清脆的斷裂聲。
更吸引人的是那些嶄新的武器——
1卡賓槍沉甸甸的槍身透著力量感,
勃朗寧自動步槍bar)那長長的彈匣充滿了威懾。
士兵們興奮地擺弄著,
拉動槍栓的哢嚓聲、
檢查彈匣的金屬摩擦聲此起彼伏,
暫時衝淡了空氣中的血腥和悲傷。
古之月拖著疲憊的身體,
走向高地後方一片相對平整、
未被炮火完全摧毀的空地。
眼前的景象,
讓他的腳步猛地頓住,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緊。
趙二虎和鄭三炮正帶著十幾個還能動彈的士兵,
沉默地搬運著剛剛陣亡的袍澤遺體。
一具具冰冷的、
殘缺不全的軀體被小心翼翼地抬到這裡,
在焦黑泥濘的土地上排開。
動作是那麼輕,
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英靈。
陽光毫無遮攔地,
照在那些蒼白、僵硬、布滿血汙和泥土的臉上,
照在那些被彈片撕裂、
被刺刀貫穿、
被爆炸燒焦的恐怖傷口上。
濃烈的血腥味、
屍體開始散發出的淡淡甜腥腐敗味、
還有泥土被翻開的土腥氣,
混合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
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四周隻有沉重的腳步聲、
粗重的喘息聲,
以及偶爾壓抑不住的、
極力克製的抽泣聲。
鄭三炮走到一具幾乎隻剩下上半身的殘破遺體旁——
那是重機槍班長老張。
他佝僂著腰,
動作異常輕柔地,
試圖整理老張身上那件被炸得稀爛、
又被凝固的暗紅色血漿糊住的軍裝。
就在他整理老張胸前那幾乎看不出原色的口袋時,
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一個硬硬的、
浸透了血的小布包。
他顫抖著,
小心翼翼地將那個被血浸透、
已經板結發硬的布包掏了出來。
布包用一塊洗得發白的粗布仔細包裹著,
外麵用麻繩捆著。
鄭三炮用指甲摳開被血黏住的結,
一層層打開。
裡麵是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
同樣被暗紅色血跡浸染了大半的信紙。
紙的邊緣已經磨損起毛。
鄭三炮認得幾個字,
他展開信紙,
借著刺目的陽光,
艱難地辨認著上麵用鉛筆寫下的、
歪歪扭扭的字跡:
“爹,娘:
部隊又要開拔了,
去很遠的地方打鬼子。
連長讓俺們寫這個,
說…說留著。
俺不知道寫啥好。
俺挺好的,
吃得飽,
穿得暖
這裡被重重地塗改過,顯然寫的人自己都不信)。
連長是好人,
弟兄們…也都好。
等打完仗,
把鬼子都攆回東洋老家,
俺就回家。
俺想咱家屋後頭那二畝苞米地了,
想娘烙的蔥油餅了,
想爹抽旱煙那股味兒了。
到時候,俺好好伺候二老,
給爹打酒,
給娘扯塊新花布…
俺…俺還想…
托隔壁王嬸給說個媳婦…
要能生養的…屁股大好生養…
嘿嘿…”
信紙上的字跡到這裡變得有些模糊,
不知是被汗水還是淚水暈開,
又或許是被後來流淌的鮮血浸染。
最後幾行字跡潦草,
仿佛用儘了最後的力氣:
“…爹,娘…
要是…要是俺回不去了…
彆哭…俺沒給咱老張家丟人…
俺…俺是打鬼子死的…值了…”
鄭三炮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
信紙在陽光下簌簌作響。
這個河南漢子死死咬著牙,
腮幫子上的肌肉繃得鐵硬,
喉嚨裡發出壓抑的、
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
砸在手中那封浸透了戰友鮮血
和最後念想的遺書上,
洇開深色的水痕。
他猛地蹲下身,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
“排長…這…這還有…”
一個士兵帶著哭腔,
從另一個犧牲戰士的上衣口袋裡,
也掏出一個同樣的小布包,
裡麵是一張被子彈打穿了一個洞的紙片,
上麵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小人,
還有一行稚嫩的字:
“爸爸打壞蛋,
囡囡等爸爸回家吃糖。”
“俺這兒也有…”
“這個兄弟懷裡也揣著…”
孫二狗默默地走了過來,
他手裡捧著一摞東西——
有同樣用粗布包裹的、
有折疊成小塊的、
有就一張薄紙的…
足足有三十多份!
每一份都沾著泥汙,
浸染著暗紅或新鮮的血跡,
有些上麵還粘著破碎的皮肉!
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
眼圈通紅,
走到古之月麵前,
將那疊沉甸甸的、
帶著死亡氣息的遺書猛地塞到古之月懷裡,
聲音嘶啞,
帶著濃重的河南腔,
像是在控訴,
又像是在質問:
“連長!
瞅瞅!
都瞅瞅!
三十一封!
三十一個兄弟啊!
都是你讓寫的!
都是你讓寫的!
俺早就說過!
這玩意兒…這玩意兒它不吉利啊!
打仗前寫這個…
它…它招魂啊!
寫了…寫了就真回不去了啊!”
他的聲音越說越高,
最後變成了壓抑不住的嘶吼,
帶著無儘的悲憤和不解。
古之月下意識地接住那疊遺書。
入手的感覺是冰涼的、粘膩的、沉重的,
仿佛捧著三十一顆仍在微弱跳動的心臟。
他低下頭,
目光落在最上麵那一封——
是老張的。
那被血浸透大半、
字跡歪扭的信紙,
在陽光下如此刺眼。
那樸素的願望——
苞米地、蔥油餅、旱煙味、
說個媳婦…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子,
狠狠捅進他的心臟,
再殘忍地攪動!
他的手指死死捏著信紙的邊緣,
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失去血色,
微微顫抖著。
他試圖控製住自己,
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輕響。
但那巨大的、
無法言說的悲傷和負罪感,
如同決堤的洪水,
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堤防和偽裝!
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
洶湧地奪眶而出!
順著他布滿硝泥和血汙的臉頰,
肆意地流淌下來!
一滴,兩滴…
砸在懷中那疊同樣沾滿血淚的遺書上,
發出細微的噗噗聲。
他高大的身軀微微佝僂著,
肩膀無聲地顫抖。
這個在戰場上如同殺神般冷酷堅毅的連長,
此刻在三十一封浸血的遺書麵前,
再也無法抑製,
像個失去一切的孩子,
無聲地、崩潰地慟哭起來。
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
隻是未到傷心時。
陽光慘白。
風掠過焦土,
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挖!”
古之月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
他抹了一把臉,
將淚水、泥汙和血跡揉成一團,
指著那片相對平整的空地。
“給兄弟們…挖個…像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