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個捂著胸口,疼得齜牙咧嘴,連滾帶爬,
看都不敢再看淩覓詩一眼,更彆提牆角那個被他抽打的少年。
矮壯跟班也像被抽了脊梁骨,蔫頭耷腦地跟著溜了,跑得比兔子還快。
世界瞬間安靜了。
隻剩下梧桐葉子被風吹動的沙沙聲,還有古之月壓抑的、粗重的喘息。
他額頭抵著冰冷的牆,背上那火燒火燎的痛楚還在持續,撞牆的地方也一跳一跳地疼。
可一股陌生的、帶著清冽氣息的暖流,卻奇異地衝淡了這些痛楚。
他慢慢轉過頭,汗水混著額角的灰土流進眼睛,刺得生疼。
他努力眨了眨眼,模糊的視線裡,隻看到那抹陰丹士林藍的衣角,
和一雙穿著黑色搭襻布鞋、沾了點灰塵卻異常乾淨的腳。那雙腳穩穩地站在他麵前的光影裡。
“喂,你沒事吧?”
那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近在咫尺,帶著點詢問,也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關切。
古之月張了張嘴,喉嚨乾澀發緊,蘇北話哽在喉嚨裡,
半晌,隻擠出一個帶著濃重鼻音的字:
“…沒。”
三年光陰,快得像秦淮河上倏忽而逝的燈影。
金陵城夫子廟西側,雲夢居客棧小小的天井裡,時光仿佛也沉澱下來,變得緩慢而粘稠。
一架老葡萄藤虯結的枝蔓爬滿了半邊涼棚,篩下細碎搖晃的光點。
牆角幾株晚菊開得正好,幽幽的冷香混著廚房飄來的燉肉香、米粥的甜香,
還有天井青石板上被太陽曬出的淡淡土腥氣,氤氳出一種踏實的、屬於家的暖意。
古之月蹲在井台邊,正吭哧吭哧搓洗著一大盆客人用過的粗瓷碗碟。
井水冰涼刺骨,凍得他指節發紅。他身上還是那件洗得發白的青布短褂,
隻是肩膀寬闊了些,腰背厚實了許多,眉宇間少年時的倔強猶在,卻沉澱出一種沉穩的底色。
淩覓詩挺著已經顯懷的肚子,坐在旁邊一張小竹椅上,
手裡納著一隻小小的虎頭鞋底,細密的針腳在紅布上穿梭。
陽光跳躍在她烏黑的發髻和圓潤的臉頰上,她嘴角噙著笑,
偶爾抬眼看看忙碌的丈夫,眼神溫柔得像化開的蜜糖。
櫃台後麵,頭發花白的汪老掌櫃戴著老花鏡,
枯瘦的手指在烏木算盤珠子上飛快地撥弄著,劈啪作響。
他眉頭漸漸鎖緊,算珠碰撞的聲音也慢了下來。
終於,他停下動作,抬起頭,隔著櫃台望向天井,聲音帶著老南京特有的那種溫吞和憂慮:
“之月啊,前頭糧店的張老板,又差夥計來催賬了…米缸…怕是又快見底嘍?”
算盤珠的餘音仿佛還在天井裡回蕩。
古之月搓碗的動作頓住了,冰涼的水珠順著他肌肉賁張的小臂往下淌。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悶悶地“嗯”了一聲。
天井裡的暖意似乎被這聲“嗯”戳開了一個口子,漏進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
“呆子!”
淩覓詩嗔怪的聲音打破了這短暫的凝滯,帶著金陵女子特有的那種潑辣勁兒,卻又浸滿了蜜意,
“二伯問你米缸空了,你就光‘嗯’?
還不趕緊去糧店!
張老板那兒賒賬可不好說話,晚了連陳米都搶不上!”
她放下手裡的針線,扶著腰站起身,肚子圓滾滾的像揣了個小西瓜。
她走到古之月身邊,用胳膊肘輕輕撞了他一下,
遞過去一個沉甸甸的布口袋和一小卷用紅紙仔細包好的銅板,
“喏,錢拿著!快去快回!
順道…去前麵鋪子稱半斤桂花糖回來!
嘴饞了。”
她說著,自己先忍不住笑起來,臉頰飛起兩朵紅雲。
古之月緩緩地抬起頭,目光落在妻子那張圓潤的臉龐上。
她的眼睛猶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亮晶晶的,閃爍著溫柔的光芒。
那一瞬間,他心中因為生計而產生的煩悶,仿佛被一股清泉衝刷得無影無蹤。
他默默地伸出手,接過妻子遞過來的錢袋和布袋。
當他的指尖觸碰到妻子那溫熱的手掌時,一股暖流湧上心頭。
他那張原本粗糙的臉上,竟然難得地浮現出一絲憨厚的笑意。
古之月操著一口蘇北話,聲音低沉而溫順地說道:
“曉得了。就去。”
說完,他站起身來,他那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山,擋住了天井一角的光線。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扶住淩覓詩的胳膊,卻被她笑著輕輕拍開。
淩覓詩嗔怪道:
“去你的!
我還沒那麼嬌貴呢!
快去扛你的米吧!”
古之月也不氣惱,隻是嘿嘿笑了兩聲,
然後把粗布口袋往肩上一搭,邁著大步流星的步伐穿過天井。
他用力推開那扇通往前堂的厚重棉布簾子,一股微涼的穿堂風隨之灌了進來。
隨著古之月的離去,天井裡又恢複了平靜。
汪老依舊低著頭,繼續撥弄著他那似乎永遠也算不清的算盤。
然而,與之前不同的是,他的眉頭舒展了許多,嘴角也微微上揚,掛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淩覓詩坐回竹椅,重新拿起那隻小小的虎頭鞋底,針線穿梭得更快了些。
陽光透過葡萄葉,在她隆起的腹部投下溫暖的光斑。
廚房裡,汪大娘剁著鹹肉的“篤篤”聲,帶著安穩的節奏傳來。
空氣裡,燉肉的濃香、井水的清涼氣、菊花的冷冽、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桂花糖的甜香,重新交織在一起。
這小小的天井,像汪洋裡一隻顛簸卻溫暖的小船,
在亂世的驚濤駭浪邊緣,維係著一方搖搖欲墜的安穩。
日子就在這柴米油鹽的瑣碎和提心吊膽的期盼裡,像秦淮河水一樣緩緩流淌。
直到那年冬天,臘月裡一個天色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清晨。
昭和十二年冬。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
清晨的霧氣濃得化不開,像浸透了冰水的棉絮,
沉甸甸地壓在金陵城灰敗的屋頂和光禿禿的梧桐枝椏上。
空氣冰冷刺骨,吸進肺裡帶著一股鐵鏽般的腥氣,還有一種…不祥的、死寂的味道。
雲夢居客棧門前的青石板路上,往日清晨的市聲徹底消失了,
隻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墳墓般的死寂。
從浦口軍營返回雲夢居客棧的古之月一夜未眠。
他坐在堂屋角落一張條凳上,背脊挺得像塊冰冷的鐵板。
桌上攤著一塊沾滿槍油的舊布,一支保養得鋥亮的二十響駁殼槍被拆解成零件。
他布滿老繭的手指沾著烏黑的槍油,正以一種近乎刻板的冷靜,
將一顆顆黃澄澄的子彈,緩慢而穩定地壓進那狹長的彈匣。
金屬零件碰撞發出輕微而清脆的“哢嗒”聲,
在這槍炮聲不斷的清晨裡,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瘮人。
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槍油味,還有他指間劣質煙卷燃燒後的辛辣焦糊味。
淩覓詩抱著繈褓中的古樂淩,坐在他幾步遠的一張太師椅裡。
孩子睡得正香,小臉粉撲撲的,眉心一點小小的紅痣。
淩覓詩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嘴唇緊緊抿著,
一雙大眼睛死死盯著客棧那扇緊閉的、蒙著厚厚棉簾的大門,身體微微顫抖,像一片寒風中的枯葉。
汪老和汪大娘坐在櫃台後麵,老兩口緊緊依偎在一起。
汪老枯瘦的手死死攥著老伴的手腕,指節發白。
汪大娘嘴唇無聲地翕動著,像是在念佛,渾濁的眼睛裡滿是無法掩飾的恐懼。
整個客棧像一口巨大的棺材,被濃霧和死寂緊緊包裹著,
隻有古之月壓子彈那單調的“哢嗒…哢嗒…”聲,像催命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突然!
“噗嗤!”
一聲輕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利器刺穿棉布的聲音,像毒蛇吐信般鑽進死寂!
緊接著,是棉布被粗暴撕裂的“嗤啦”一聲!
客棧那扇厚重的、用來擋風保暖的深藍色棉簾,
被一柄明晃晃的刺刀從外麵猛地挑開、撕裂!
刺刀!
膏藥旗!
還有幾張戴著屁簾帽、扭曲猙獰、如同惡鬼般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