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把話撂這兒!”
古之月的聲音如同驚雷一般,在空氣中炸響,
他的目光如同一道冰冷的探照燈,掃視著每一個排長的臉,
仿佛要透過他們的外表,看到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明天,再讓老子看見誰悶著頭不管不顧往前瞎拱,
把坦克撂在屁股後頭當死靶子,讓鐵王八在咱們眼皮子底下趴窩挨揍……”
古之月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簡直是在怒吼,
“老子第一個崩了他!聽見沒有?!”
“聽見了!”
這三個字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嘶啞和破釜沉舟的狠勁。
孫二狗第一個站起來,他的河南腔在這吼聲中顯得格外響亮,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他的臉膛漲得發紫,額頭上青筋暴起,顯然是被古之月的話激起了強烈的鬥誌。
“連長!
俺二排明天要是再漏掉一個坑,一顆雷!
俺孫二狗自個兒跳履帶底下去填窟窿!”
孫二狗的聲音在空氣中回蕩,充滿了決絕和堅定。
“俺三排也是!”
鄭三炮緊跟著蹦起來,他的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他的唾沫星子像子彈一樣噴出老遠,濺到了旁邊人的臉上。
“哪個狗日的再讓鬼子步兵衝到坦克五十米內!不用連長動手!
俺鄭三炮先把他腿打斷!”
鄭三炮的吼聲中透露出一股毫不掩飾的殺意,讓人不寒而栗。
“媽了個巴子的!”
趙大虎一把推開給他包紮的衛生員,蹭地站起來,胳膊上還滲著血,卻渾不在意,炸雷般的東北腔吼得地動山搖:
“連長!你放心!
俺們東北排就是鐵王八的貼身鐵褲衩!
甭管炮子兒還是炸藥包,想碰俺們的王八蓋子?
先他娘的從俺們哥倆身上碾過去!
少一根汗毛,俺趙大虎跟你姓!”
趙二虎也梗著脖子吼:
“對!跟俺哥姓!”
徐天亮收起小本子,慢慢站起身,臉上沒了平日的嬉皮笑臉,
金陵話也罕見地沒了油滑,隻剩下一種近乎冰冷的專注:
“尖刀班,明天就是坦克的眼珠子。
路趟不明白,目標指不準,我徐天亮把這對招子摳出來當泡踩!
連長,您瞧好!”
古之月的目光最後落在一直沉默的老周身上。
老周沒說話,隻是默默地又添了一把柴火,鍋裡翻滾的酸辣粉紅油更旺,辛烈的香氣似乎也更濃鬱了幾分。
他抬起頭,迎著古之月的目光,布滿皺紋的川籍老臉上沒什麼表情,隻重重地點了下頭,用濃重的川音緩緩道:
“要得。餓不著打仗的弟兄。”
古之月看著眼前這群渾身泥汙、狼狽不堪,卻一個個眼珠子通紅、胸膛起伏、像被逼到懸崖邊的狼崽子一樣的兵,
看著他們眼中那被恥辱和怒火點燃的、近乎瘋狂的決心,
心頭那塊淤積的巨石,似乎被撬動了一絲縫隙。
他沒再說話,隻是重重地、從鼻腔裡“嗯”了一聲,如同悶雷滾過。
黎明前的黑暗,濃得化不開。
“野豬林”訓練場死寂一片,連蟲鳴都消失了,
隻有冷風掠過焦枯樹梢發出的嗚咽,像無數冤魂在低泣。
空氣冰冷刺骨,帶著濃重露水的濕氣和昨日硝煙沉澱後的苦澀焦糊味,吸進肺裡像塞了一把冰碴子。
古之月像一條凍僵的蛇一樣,靜靜地趴在冰冷的散兵坑邊緣。
他的臉頰緊緊地貼著那已經凍得發硬的泥土,仿佛與大地融為一體。
露水像細密的蛛網一樣,浸濕了他的眉毛和鬢角,然後迅速凝結成一層薄薄的霜,給他的臉增添了一絲蒼白。
他呼出的氣息在眼前迅速凝成一小團白霧,然後轉瞬即逝,就像他的生命一樣脆弱。
望遠鏡的金屬邊框冰冷刺骨,仿佛要將他的眼眶凍傷,
但他卻像雕塑一般紋絲不動,鏡片後的眼睛如同鷹隼一般,死死地盯著前方那片被黑暗籠罩的、通往“斷脊嶺”主峰的斜坡。
在他身後,偵察連的士兵們宛如一群蟄伏的狼群,
無聲地匍匐在焦黑的彈坑、土坎和樹樁的陰影裡。
他們沒有交談,沒有咳嗽,甚至連呼吸都刻意壓得綿長低微,生怕發出一絲聲響,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
隻有偶爾金屬裝備輕微碰撞的“叮”聲,或是皮靴在濕泥上極其輕微的挪動聲,
在這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如同夜空中的流星劃過,短暫而耀眼。
一股混合著冰冷露水、焦土、汗水和槍油的氣息,
彌漫在這緊張得幾乎要繃斷的空氣裡,讓人感到一種無法言說的壓抑和恐懼。
徐天亮就在古之月左前方十幾米的一個淺坑裡,整個人幾乎與焦黑的地麵融為一體。
他手裡緊緊攥著步話機話筒,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冰冷的金屬觸感不斷刺激著他的神經。
他那雙平日裡總是帶著幾分戲謔的眼睛,
此刻瞪得溜圓,布滿血絲,一眨不眨地掃視著前方黑暗中的每一寸可疑地形,耳朵警惕地捕捉著任何一絲異響。
金陵話特有的那種腔調被他死死壓在喉嚨底,此刻隻剩下一種全神貫注的、近乎窒息的沉默。
時間在冰冷的緊張感中緩慢流淌。
終於,東方天際泛起一絲極其微弱的魚肚白,如同稀釋的墨汁裡滲入了一縷慘淡的灰。
就在這光線轉換、視線最為模糊的臨界點!
徐天亮的耳朵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聲音,是一種感覺。前方那片被炮火反複耕耘、布滿虛土和浮石的斜坡某處,
似乎有極其極其細微的、不同於風吹草動的震動感,極其短暫地傳來。
像是什麼沉重的東西輕輕壓過鬆軟的地表。
他心臟猛地一縮,瞳孔瞬間縮成針尖!
沒有絲毫猶豫,他猛地按下步話機通話鍵,壓得極低、卻如同繃緊鋼絲般銳利急促的金陵話瞬間刺破死寂:
“鷹眼報告!
鷹眼報告!
‘斷脊嶺’反斜麵,坐標點‘鬼頭岩’正下方!
疑是虛土覆蓋反坦克壕!
重複!疑是反坦克壕!
請求工兵確認!完畢!”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幾個背著探杆和工兵鏟的身影,
如同貼著地麵遊走的壁虎,在朦朧的晨光中極其迅捷地撲向他報告的位置。
動作又快又輕,落地無聲。是工兵排的尖兵。
“滋滋…鷹眼,鐵錘收到!
工兵已前出!
保持監視!”
步話機裡傳來坦克連電台兵刻意壓低、同樣緊繃的聲音。
古之月懸著的心稍稍落下半分。
好小子!這耳朵真夠尖的!
他透過望遠鏡,看到工兵尖兵已經趴在徐天亮指示的位置,探杆小心翼翼地插入鬆軟的土層…
片刻後,一個極其輕微的手勢傳來——確認!是偽裝過的反坦克壕!
“標記!清除障礙!”
古之月對著身邊的通訊兵低吼,聲音沙啞。
很快,幾麵小小的、不易察覺的黃色警示旗插在了反坦克壕邊緣。
後續的工兵悄無聲息地湧上去,鐵鍬翻飛,泥土被迅速挖開、填平、夯實。整個過程迅捷而安靜,如同精密的手術。
天光漸亮,視野越來越清晰。炮火準備的時間快到了。
“鷹眼報告!
‘斷脊嶺’主峰左側,坐標點‘鷹嘴崖’!
發現疑似反坦克炮偽裝陣地!
有新鮮覆土痕跡!完畢!”
徐天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更強的確定性。
“鐵錘收到!
目標已標定!
優先清除!”
“鷹眼報告!
主峰右翼,窪地邊緣!
發現疑似雷區標誌!
重複,雷區標誌!完畢!”
“工兵!排雷通路!”
“鷹眼報告!
主峰正麵亂石堆後!
發現模擬敵重機槍巢!完畢!”
“收到!火力點已記錄!”
徐天亮的聲音如同精準的報點機器,在步話機裡一次次響起。
每一次報告,都伴隨著坦克連那邊迅速而明確的回應。
偵察連的“眼睛”在這一刻,擦得雪亮!
整個進攻軸線上潛藏的致命陷阱,被一個個提前點亮、標記、清除!
“轟隆隆隆——!!!”
驟然間,地動山搖!震耳欲聾的炮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
己方的炮兵陣地開火了!
密集的炮彈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向“斷脊嶺”主峰預設陣地!
巨大的火球裹挾著黑煙衝天而起!
猛烈的爆炸聲浪如同實質的巨錘,狠狠砸在每一個匍匐在地的士兵胸口!
大地在瘋狂顫抖!灼熱的氣浪裹挾著嗆人的硝煙和泥土碎石,如同風暴般席卷而來!
炮火延伸!
“坦克!前進!”
步話機裡傳來張愛軍狂暴的吼聲,瞬間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引擎咆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