吼聲在雨幕中回蕩,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士兵們雖然依舊憤懣難平,在古之月積威之下,也隻能咬著牙,拖著灌滿泥漿的雙腿,重新在冰冷的雨水中艱難地邁步。
號子聲再次響起,卻比之前更加嘶啞,更加沉重,充滿了不甘和疑問。
古之月站在原地,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
他看著隊伍在泥濘中蹣跚前行,聽著那壓抑的號子,心頭那股憋悶的邪火越燒越旺。
搜索連…精銳?雜活?傷亡?
關副官…他眼神一凝,猛地轉身,對身邊的通訊員低聲吼道:
“去!想辦法打聽清楚!
搜索連現在到底什麼情況?
112團一營是不是真的要去接應了?
還有…關副官在哪?”
師部那間臨時征用的竹木小樓裡,空氣比外麵更加粘稠。
雨水順著茅草屋頂的縫隙滲漏下來,滴答滴答地落在牆角擺放的搪瓷臉盆裡,發出單調而惱人的聲響。
一股濃重的黴味、劣質煙草的辛辣味、汗餿味和墨汁紙張的混合氣息,沉甸甸地淤積在並不寬敞的空間裡,吸一口都讓人胸口發悶。
關副官坐在一張搖搖晃晃的竹桌後麵,桌上攤著一張被雨水洇濕了邊緣的軍用地圖,上麵用紅藍鉛筆勾畫著混亂的箭頭和標記。
他手裡夾著半截燃著的煙卷,煙霧繚繞中,那張瘦削刻板的臉顯得更加陰沉。
他麵前的搪瓷缸子裡,半缸渾濁的茶水已經涼透。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一股濕冷的雨氣和泥腥味。
古之月渾身濕透地站在門口,雨水順著他的褲腳滴落在粗糙的竹地板上,很快積成一小灘水漬。
他摘下濕透的軍帽,沒顧上擰水,目光直接鎖定了關副官。
“關副官。”
古之月的聲音帶著被雨水浸泡過的沙啞,開門見山,蘇北口音硬邦邦的,
“搜索連的事,是真的?”
關副官抬起眼皮,鏡片後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針,在古之月臉上掃了一圈。
他慢悠悠地吸了口煙,吐出一團濃霧,才用他那特有的、毫無起伏的腔調開口:
“古連長,消息很靈通嘛。坐。”
他用夾著煙的手隨意指了指對麵一張吱嘎作響的竹凳。
古之月沒坐,依舊站著,腰杆挺直,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
“為什麼是搜索連?
偵察連就在後麵!
論地形熟悉,論滲透偵察,論打硬仗,哪點比不上搜索連?
讓他們去啃野人山這塊硬骨頭,不是送死是什麼?
傷亡能小嗎?要是我們偵察連上…”
“要是你們偵察連上?”
關副官打斷他,嘴角扯出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煙灰隨著他的動作簌簌落下,
“古之月,你跟了孫副軍長也有些日子了,他老人家的脾氣,你還不了解?”
他彈了彈煙灰,目光重新落回地圖上那一片被紅圈重點標記的、代表野人山的複雜等高線區域。
“野人山,毒蟲瘴氣,雨季泥濘,地形鬼都摸不清。
小鬼子在那裡經營了多久?
暗堡、雷區、陷阱,到處都是!
這本身就不是一場要打出多大成果的進攻!
這叫‘試探’!是去摸老虎屁股!
是去探探鬼子的深淺,看看他們的布防和火力配置!”
關副官的聲音冰冷,像是在分析一件與己無關的器物。
“這種活兒,需要的是敢死隊!
是能一頭紮進去,用命把情報帶出來的兵!
不是你們偵察連這種‘精銳’!”
他特意加重了“精銳”二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你們是孫副軍長手裡的尖刀,是要留著捅鬼子心窩子的!
現在就把尖刀拿去探路,萬一折了刃,或者陷在爛泥裡拔不出來,後麵的硬仗怎麼打?
孫副軍長會這麼用兵?”
古之月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渾身濕冷的感覺瞬間浸透骨髓。
試探…敢死隊…用命換情報…這些冰冷的字眼像淬毒的針,狠狠紮進他心裡。
他想到了搜索連那些可能永遠留在野人山泥濘裡的兄弟,想到了鄭三炮帶來的“全軍覆沒”的消息。
“所以…搜索連的兄弟…就…”
古之月喉嚨發緊,後麵的話堵在胸口,說不出來。
空氣中彌漫的黴味和煙味讓他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惡心。
“戰爭,哪有不死人的?”
關副官的聲音毫無波瀾,像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犧牲,要看值不值。
搜索連的犧牲,就是值!
他們用命,給後麵的主力趟了雷,探了路!
這份血染的情報,比什麼都金貴!”
他端起那杯涼透的茶,渾濁的茶水表麵漂浮著幾根茶梗和灰塵。
他吹了吹,卻沒喝,又放了回去,在桌麵上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漬印子,像一塊醜陋的傷疤。
“至於你們偵察連,”
關副官的目光再次投向古之月,鏡片後的眼神帶著一種洞悉的銳利,
“急什麼?雨季…”
他側耳聽了聽窗外依舊嘩嘩作響的雨聲,那聲音似乎比剛才小了一絲絲,
“這鬼雨,下不了太久了。
天,快晴了。”
他的聲音陡然壓低,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等雨一停,路能走了,泥巴不那麼粘腳了…那就是真正反攻緬甸的時候!
到時候,你們偵察連,想躲清閒?
門兒都沒有!孫副軍長第一個點你們的將!
開路先鋒,穿插敵後,拔釘子,啃硬骨頭…哪一樣少得了你們?
現在讓你們歇著,養精蓄銳,那是為了後麵讓你們往死裡打!
懂不懂?
真到了要偵察連頂上去的時候,那就不隻是試探了,那就是…大打特打!不死不休!”
關副官最後四個字,像四顆冰冷的鐵釘,狠狠砸進古之月的耳朵裡。
他站在那攤自己身上滴落的水漬裡,渾身冰冷,卻又感到一股滾燙的血氣在胸腔裡左衝右突。
窗外雨聲依舊,但關副官的話,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劈開了沉沉的雨幕,預示著一場更加慘烈的風暴。
古之月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那間充斥著黴味、煙味和冰冷算計的小竹樓的。
雨勢似乎小了些,從瓢潑變成了密集的雨線,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鍋底。
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營區泥濘不堪的路上,冰冷的泥漿灌進靴筒,
每一步都無比沉重。
關副官那些話——“試探”、“敢死隊”、“用命換情報”、“尖刀”、“大打特打”、“不死不休”——像一群嗡嗡作響的毒蜂,在他腦子裡瘋狂盤旋,蜇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雨水的冰冷,似乎都壓不住心頭那股被愚弄、被犧牲、卻又被賦予“重任”的憋屈和灼痛。
就在他快走到偵察連駐地那片低矮窩棚時,前方泥濘的道路拐彎處,
突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聲,還有金屬裝備碰撞的“叮當”脆響,在嘩嘩的雨聲中異常刺耳。
古之月猛地抬頭。
隻見一支隊伍正從營區主乾道的方向,踏著齊膝深的泥漿,艱難而急促地拐了過來。
隊伍裡的人都穿著襤褸濕透的軍裝,臉上糊滿了泥漿和血汙,幾乎看不清麵容,隻有一雙雙眼睛在雨幕中閃爍著疲憊、驚惶和尚未褪去的殺氣。
他們身上背著槍,有的掛著傷,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
隊伍中間,幾個士兵用樹枝和雨衣臨時紮成的簡易擔架上,躺著血肉模糊、生死不知的傷員,渾濁的血水混著雨水,不斷從擔架邊緣滴落,在泥地上留下斷斷續續的暗紅色痕跡。
隊伍打頭的軍官,身材高大,即使渾身泥濘也掩不住那股彪悍之氣。
他軍帽歪斜,臉上有一道新鮮的、還在滲血的擦痕,雨水衝刷著,血跡在泥汙中暈開。
他一邊走,一邊焦急地回頭催促著隊伍:
“快!快!跟上!衛生隊就在前麵!再堅持一下!”
古之月的瞳孔驟然收縮!那軍官,赫然是112團一營營長,李定國!
李營長也看到了站在路邊的古之月。
兩人目光在冰冷的雨幕中瞬間交彙。
李定國的眼神裡充滿了疲憊、憤怒、痛惜,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焦灼。
他沒說話,隻是對著古之月極其輕微、卻又沉重無比地點了一下頭。
那一下點頭,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包含了千言萬語——搜索連的兄弟,我們接應到了…或者說,隻接應到了一些殘軀…代價…慘重…
隨即,李定國便猛地轉過頭,嘶啞著喉嚨,繼續催促著身後這支如同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殘兵:
“快!快走!傷員撐不住了!”
泥濘的隊伍,裹挾著血腥、硝煙和死亡的氣息,沉重地從古之月身邊蹣跚而過。
擔架上滴落的血水,混入泥漿,很快又被更多的雨水稀釋、衝淡,但那刺目的暗紅和濃烈的鐵鏽腥氣,卻像烙鐵一樣,狠狠地燙在古之月的視網膜上和鼻腔裡。
他僵立在冰冷的雨水中,像一尊泥塑。雨水順著他的脖頸流進衣領,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看著李營長那沾滿泥血、迅速消失在雨幕拐角處的背影,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關副官那冰冷的話語:
“試探…敢死隊…用命換情報…”
“連長?”
一個帶著驚疑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是徐天亮,他不知何時也跑了過來,顯然也看到了剛才那支慘烈的隊伍。
他臉上慣有的油滑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震驚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雨水順著他蒼白的臉頰往下淌。
“那是…李營長他們?搜索連…真的…”
古之月沒有回答。他緩緩轉過身,目光越過濕漉漉的窩棚頂,投向遠方被重重雨幕籠罩、如同巨獸匍匐的野人山方向。
雨點砸在臉上,冰冷刺骨。他緊握的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哢吧”聲。
雨,還在下。
但反攻緬甸的前哨戰,那帶著血腥味的引信,已經被這淒冷的雨水和搜索連的鮮血,徹底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