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沒說完,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瞟向桌麵上那份被茶水浸染了一角的電報,上麵“112團一營”、“被圍”、“傷亡慘重”、“急援”等字眼像燒紅的針,刺得人眼睛疼。
古之月腳跟一並,敬了個禮,濕透的軍裝緊貼著皮膚,帶來一陣寒意。
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但蘇北口音裡還是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報告長官!偵察連古之月報到!
連裡弟兄們……
對此次救援搜索連殘部的任務派遣,有些想法。
大家求戰心切,情緒……不太穩定。”
他斟酌著詞句,目光掃過孫立人那張鐵青的臉和山姆少校那副冷漠傲慢的神情,
心裡那點為自己連隊請戰的心思,瞬間被眼前這劍拔弩張的局麵和電報上的噩耗衝得七零八落。
他意識到,自己撞上了一堵遠比營區泥濘更難以逾越的高牆。
山姆少校從鼻孔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帶著輕蔑意味的哼聲,像是在嘲笑這種“基層士兵的情緒”根本不值一提。
他夾著香煙的手隨意地揮了揮,仿佛在驅趕一隻惱人的蒼蠅,煙灰簌簌落下。
他側過身,用戴著雪白手套的食指,極其隨意地在那張巨大的、標示著複雜地形和敵我態勢的地圖上點了點,動作輕佻得如同在指點一幅拙劣的塗鴉。
他指向野人山外圍一片被紅鉛筆潦草圈出的區域,語速飛快,帶著美式英語特有的卷舌音和不容置疑的論斷:
“看這裡!將軍!
還有這位……連長先生?”
他瞥了古之月一眼,眼神掠過他濕透沾泥的綁腿和簡陋的裝備,那輕慢幾乎凝成了實質,
“野人山邊緣!
地形破碎,植被稀疏!
根本不可能隱藏日軍聯隊級彆的重兵!
我們的空中偵察報告顯示,該區域隻有零星的、小規模的日軍活動跡象!
最多是大隊級彆日軍編製,約千人左右)的騷擾部隊!”
他手指用力在那紅圈上敲了敲,發出篤篤的悶響,仿佛在敲打一個頑固不化的榆木腦袋,
“李營長聲稱遭遇至少一個聯隊日軍編製,約三千至四千人)的圍攻?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
要麼是他在複雜地形和惡劣天氣下產生了嚴重誤判,被小股敵人襲擾就驚慌失措;要麼……”
他拖長了音調,目光銳利地掃過孫副軍長和關副官,最後停在古之月臉上,帶著一種審視罪犯般的壓迫感,
“就是怯戰!
為了替自己無法完成救援任務、甚至可能已經出現的重大失利尋找借口!”
“怯戰?!”
孫副軍長猛地向前一步,雙手撐在桌沿上,身體前傾,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
汽油燈昏黃的光線照亮了他額角暴起的青筋和眼中駭人的血絲。
那身筆挺的將官呢製服下,蘊藏的力量仿佛要衝破布料。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錘砸在砧板上,震得桌上的茶杯嗡嗡作響,蓋過了窗外淅瀝的雨聲:
“山姆少校!
我再說最後一次!李定國!
他是我孫立人一手帶出來的兵!
淞滬會戰,他帶一個排頂著艦炮硬是守了蕰藻浜側翼一整天!
浦口突圍,他背著受傷的弟兄在鬼子刺刀底下殺出來的!
他身上二十七處傷疤,沒有一處是在背上!
你跟我說他怯戰?他謊報軍情?!”
他猛地一拍桌子,那聲巨響讓山姆少校身後那個一直沉默的年輕軍官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也讓關副官手裡的鉛筆“啪嗒”一聲掉在攤開的地圖上。
“老子告訴你!
他李定國在電台裡喊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用血寫成的!
他說有一個聯隊,那就絕對不止一個聯隊!
野人山那鬼地方,你們的飛機能看清個屁!
雲遮霧罩,樹比天高!
你們的空中偵察?狗屁!”
最後兩個字,他是用儘全身力氣吼出來的,唾沫星子幾乎濺到地圖上。
房間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孫立人粗重的喘息聲,煤油燈燈芯燃燒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劈啪”聲,以及窗外那永無止境、單調得令人窒息的雨聲。
山姆少校臉上的傲慢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被孫副軍長那股屍山血海裡淬煉出來的、毫不掩飾的殺伐之氣所震懾。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反駁,但孫立人那幾乎要噴火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讓他把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有些僵硬地抬手,彈了彈煙灰,掩飾著自己的失態,但那動作明顯失去了之前的從容。
關副官趕緊彎腰撿起掉落的鉛筆,手有點抖。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聲音乾澀地試圖緩和氣氛:
“鈞座息怒,少校也請理解……李營長的電報,措辭……確實極其絕望。
他說……”
關副官拿起桌上一份被捏得皺巴巴的電報抄件,聲音艱澀地念道:
“……‘敵重兵合圍,攻勢如潮,迫擊炮、擲彈筒密如雨下,我部傷亡逾半,重武器儘毀……
陣地反複易手,殘部據守最後兩處高地……若援軍不至,職部……唯全體殉國一途!
鈞座!救救弟兄們!’”
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血,沉甸甸地砸在房間裡每個人的心上。
古之月感覺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仿佛自己此刻就站在野人山那兩處搖搖欲墜的高地上,
聽著鬼子迫擊炮彈撕裂空氣的尖嘯,看著朝夕相處的弟兄在爆炸的火光和橫飛的彈片中倒下。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卻壓不住心底翻湧的焦灼。
他仿佛能聽到野人山方向傳來的、被風雨模糊了的隆隆炮聲,能看到李營長和那些被困弟兄們絕望的眼神。
偵察連的委屈、牢騷,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渺小可笑。
山姆少校沉默了,眉頭緊鎖,盯著地圖上那片被紅圈標注的區域,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香煙。
他似乎也在權衡,但那份根深蒂固的優越感和對所謂“科學判斷”的固執並未完全消除。
他煩躁地揮了揮手,像是要驅散房間裡令人不快的沉重空氣:
“即便如此,將軍,史迪威將軍的命令是基於全局考量!
盟軍戰略重心不在此處!
我們不可能為了一個營,在缺乏確鑿情報的情況下,貿然投入大量兵力進入野人山這樣的險地!
那可能是一個更大的陷阱!
你們中國人的‘救兵如救火’,有時恰恰是最不理智的軍事冒險!”
“冒險?看著自己的弟兄被鬼子一口口吃掉,按兵不動,那叫理智?!”
孫立人毫不退讓,聲音冷得像冰,
“山姆少校,彆忘了,這裡是緬甸!
叢林裡打仗,你們美國人還得管我們中國人叫一聲老師!
李定國他們拖住的是鬼子可能的穿插主力!
一旦他們被吃掉,鬼子的刀尖就直接頂在我們整個防線的腰眼上了!”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如同拉滿的弓弦即將繃斷的瞬間——
“滴…滴滴滴…噠…滴滴滴……”
一陣急促、穩定而冰冷的電子蜂鳴聲,陡然撕裂了房間裡膠著的空氣!
聲音來自牆角那張小桌子上的一台笨重的美式電台。
一個戴著耳機、一直埋頭工作的通訊兵猛地抬起頭,臉上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變調:
“報告!急電!
孫副軍長親譯!”
所有的目光,瞬間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唰”地一下聚焦過去。
孫副軍長眼中燃燒的怒火瞬間被一種更為銳利的精光取代。
他一步跨到電台旁,幾乎是劈手從通訊兵手裡奪過那張剛譯出、還帶著機器熱度的電報紙。
山姆少校也下意識地向前傾身,藍灰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疑惑和被打斷的不快。
關副官屏住了呼吸,古之月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
孫副軍長展開電文,目光如電般掃過上麵的字跡。
房間裡靜得可怕,隻剩下那電台殘餘的、微弱的電流嗡嗡聲,窗外單調的雨聲,以及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昏黃的燈光下,孫立人臉上的肌肉線條似乎微微抽動了一下。
那上麵凝聚的雷霆之怒和鐵血決絕,竟在看清電文的刹那,奇異地、緩緩地沉澱下來,化為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堅硬的東西——一種破釜沉舟、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決斷。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不再是僅僅針對山姆少校,
而是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終落在古之月身上,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刀鋒,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托付?
“命令!”
孫副軍長的聲音斬釘截鐵,瞬間壓過了所有的雜音,每一個字都像出膛的子彈,清晰有力地釘進空氣裡:
“著偵察連連長古之月,率所部全體,即刻出發!
護衛重機槍連張德勝部,攜帶勃朗寧重機槍六挺及足額彈藥,火速馳援野人山被困之112團一營!
不惜一切代價,撕開缺口,接應李定國部守住陣地!
等待大部隊反攻,違令者,軍法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