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地夜會
緊接著,一個壓抑著極度驚恐、帶著濃重川音、幾乎變了調的嘶啞聲音猛地炸開,充滿了絕望的瘋狂:
“哪個龜兒子?!
站到起!口令?!
不說老子開槍嘍!”
土坎後麵,“嘩啦”一聲,猛地探出半個黑乎乎的人影!
一支黑洞洞的槍口在微弱火光的映照下,劇烈地顫抖著,死死指向了古之月他們潛伏的方向!
空氣瞬間凝固!冰冷的雨水打在鋼盔上,聲音大得嚇人。
古之月甚至能看清那槍口後麵,一雙因極度緊張和疲憊而布滿血絲、瞪得溜圓的眼睛!
他全身肌肉繃緊,手指死死扣在湯姆遜冰冷的扳機護圈上,心臟幾乎要撞出喉嚨!
身後的隊伍一片死寂,隻有粗重的喘息和雨水流淌的聲音。
就在這千鈞一發、一觸即發的瞬間——
“老表!莫開槍!自己人!”
徐天亮那帶著金陵腔調、刻意壓低了卻仍帶著點油滑的聲音,猛地從古之月側後方響起,打破了死寂,
“我們是師部偵察連!
古之月古連長!
還有重機槍連的弟兄!
奉孫副軍長的命令,來救你們嘍!”
他一邊說,一邊極其緩慢地從泥水裡半直起身,儘量讓身影清晰些,但雙手高舉過頭,示意沒有武器。
“偵察連?重機槍連?”
土坎後麵那顫抖的川音帶著濃重的懷疑和難以置信,
“扯把子!鬼扯!
口令!說口令!”
“口令個錘子!”
孫二狗忍不住在泥水裡低聲罵了一句河南話,被古之月一個嚴厲的眼神瞪了回去。
“老表!”
徐天亮的聲音更急,也更誠懇,
“你看清楚!
我們要是鬼子,剛才摸雷區的時候,那‘跳貝蒂’早他娘的滿天飛嘍!
還能站到這跟你扯淡?
你們布的那些洋玩意兒,絆線埋法,隻有在美國教官那操練過的才曉得門道!
鬼子進來,保管炸得他親娘都不認得!
我們一路摸過來,排得乾乾淨淨!
這還不能說明?”
土坎後麵沉默了。
隻有那槍口依舊顫抖著,但幅度似乎小了些。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徐天亮,又掃向他身後那片黑暗中影影綽綽的人影,似乎在極力分辨。
空氣裡濃烈的硝煙血腥味,混合著雨水的冰冷,壓得人喘不過氣。
幾秒的僵持,漫長得像幾個世紀。
終於,那顫抖的川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鬆動和不易察覺的哭腔:
“……格老子滴……真……真是自己人?
……你們……你們咋個摸進來的哦?
鬼子的包圍圈跟鐵桶一樣……”
“爬進來的!爬!”
徐天亮趕緊接話,
“快!老表!趕緊帶我們進去!
這鬼地方不能久待!
萬一鬼子巡邏隊摸過來,大家都得交代!”
土坎後麵的人影又猶豫了一下,終於猛地縮了回去。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後,一個矮壯的身影從土坎側麵極其靈巧地滑了出來,像隻泥猴子。
他手裡依舊端著那支老舊的漢陽造,但槍口已經微微垂下。
他湊近幾步,借著微弱的火光,古之月看清了:
一張被硝煙、泥漿和疲憊徹底糊滿的臉,看不出年紀,隻有一雙深陷的眼睛閃著警惕又帶著點希望的光。
他穿著破爛的卡其布軍裝,早已看不出顏色,左臂纏著浸透血汙的臟布條。
“跟緊老子!
莫出聲!踩老子腳印走!
一步都莫錯!”
四川老兵劉愛民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這鬼地方,到處是‘鐵西瓜’地雷)和‘冷槍子’狙擊手)!”
他不再廢話,轉身,弓著腰,像隻熟悉地形的狸貓,無聲無息地鑽進陣地邊緣一道被炸塌的交通壕。
古之月一揮手,偵察連和重機槍連的隊伍,像一道沉默的泥流,緊跟著那道矮壯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彙入了這片飽經摧殘、散發著死亡氣息的陣地。
每一步都踩在鬆軟、混雜著彈片和未知物體的泥濘裡,濃烈的血腥味和屍體的腐臭幾乎令人窒息。
黑暗中,隱約可見散兵坑裡蜷縮著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身影,聽到壓抑的呻吟和牙齒打顫的聲音。
劉愛民帶著他們七拐八繞,避開幾處明顯是新炸的彈坑和歪斜的鐵絲網,最終來到陣地中央那棵巨大榕樹的下方。
這裡相對乾燥些,巨大的氣根盤根錯節,形成天然的屏障和支撐。
樹下燃著一小堆篝火,火光微弱,跳躍著,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和寒意,映出周圍幾張同樣疲憊、沾滿泥汙的臉龐。
一個身影背對著他們,正彎腰看著鋪在一塊彈藥箱上的地圖。
那人沒有佩戴軍銜,軍裝破爛不堪,後背濕透,緊貼著精瘦卻異常挺拔的脊梁骨。
他手裡捏著一小截熄滅的煙頭,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聽到腳步聲,他猛地轉過身。
火光映亮了他的臉。
古之月心頭一震。
是李定國!
雖然臉上糊滿了硝煙、泥漿和乾涸發黑的血痂,嘴唇乾裂起皮,眼窩深陷,但那道挺直的鼻梁和那雙即使在極度疲憊下依舊銳利如鷹、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古之月絕不會認錯!
那雙眼睛裡布滿了駭人的血絲,眼神深處是沉重的悲痛和刻骨的恨意,
但此刻,在看到古之月和張德勝的瞬間,猛地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古之月?!張德勝?!”
李定國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浙江口音和一種劫後餘生的顫抖,他猛地跨前一步,甚至沒顧得上丟掉手裡的煙頭,
“真是你們?!”
“報告營長!
師部偵察連連長古之月!
率部奉命趕到!”
“報告營長!
重機槍連連長張德勝!
率部奉命趕到!”
古之月和張德勝同時挺直腰板,腳跟用力一並,泥水四濺,敬禮!
動作標準,帶著一路奔襲的疲憊,更帶著衝破鐵壁的決然!
“好!好!好!”
李定國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哽咽,他大步上前,伸出沾滿泥汙的手,用力握住古之月和張德勝的手。
那雙手冰冷、粗糙、沾滿血痂,卻異常有力,傳遞著一種滾燙的情緒。
“孫師長……孫師長沒忘了我們!
弟兄們!援兵到了!
師座派援兵來了!”
他猛地回頭,朝著周圍黑暗中那些影影綽綽、疲憊不堪的身影嘶聲吼道,聲音因為激動而撕裂,帶著哭腔,卻又充滿了力量!
榕樹下,交通壕裡,散兵坑中……那些原本死寂的身影,仿佛被注入了強心針,猛地騷動起來!
壓抑的抽泣聲、難以置信的低語、帶著哭腔的歡呼……瞬間打破了陣地的死寂!
“援兵!援兵真的來了!”
“老天爺開眼啊!”
“師座!孫師長啊……”
李定國用力吸了幾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情緒,目光重新變得銳利而急切:
“多少人?什麼裝備?
路上有沒有被鬼子咬上?”
他一連串的問題砸向古之月和張德勝。
“報告營長!”
古之月語速飛快,蘇北口音沉穩有力,
“偵察連全員,重機槍連全員!
共兩個連,實到二百六十三人!
裝備:布倫輕機槍十八挺!60毫米迫擊炮三門!
炮彈……”
1917水冷重機槍——六挺!
全須全尾帶來了!彈藥充足!”
“六挺?!勃朗寧?!”
李定國眼睛猛地瞪圓了,聲音都拔高了一截,像是被巨大的驚喜砸中,連呼吸都急促起來!
他太清楚這六挺水冷重機槍意味著什麼!
那是撕碎鬼子步兵進攻的鋼鐵風暴!
“好!太好了!路上……”
“報告營長!”
重機槍連連長張德勝搶著開口,聲音像砂紙摩擦,帶著一路提心吊膽的疲憊和終於抵達的亢奮,
“孫師座的死命令!
不惜一切代價,秘密送達!
我們白天鑽林子,晚上摸黑走!
騾馬嘴巴都捆了嚼子!
走路……走路他娘的都得聽著雨點子落地的聲兒抬腳!
就怕弄出一點響動!
鬼子?哼!鬼子連根毛都沒發現!
全當他娘的聾子瞎子!”
“好!好一個神不知鬼不覺!”
李定國用力一拍大腿,震得腿上乾涸的泥塊簌簌往下掉,眼中爆發出駭人的精光,
“張連長!古連長!你們……你們是救了全營弟兄的命啊!”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指著彈藥箱上那份被雨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地圖,語速極快:
“情況緊急,長話短說!
我們現在這塊地方,長七百多米,寬三百米!
像個細長的棺材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