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亮死裡逃生,又驚又怒,金陵腔調帶著哭腔和後怕,
“……你他娘的……就不能早點開槍?!
老子的魂……差點讓這狗日的……送回國了!”
古之月沒理他,隻是冷冷地掃了他一眼,目光便再次投向混亂的戰場。
戰鬥已接近尾聲。
衝進戰壕的幾十個鬼子兵,在守軍自動火力的絞殺和士兵們的拚死反擊下,死傷殆儘。
最後幾個還在頑抗的鬼子被幾個紅了眼的士兵用手榴彈炸翻在地。
南線陣地前沿,再次安靜下來。
隻剩下傷員的呻吟、粗重的喘息、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以及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和硝煙。
榕樹之上,張自茂緩緩放下冒著青煙的狙擊槍,冰冷的眼睛掃過南線那片修羅場,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天光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雨雲,將慘白的光線投進這片被血與火反複蹂躪的榕樹陣地。
雨絲又淅淅瀝瀝地飄灑下來,衝刷著焦黑的土地、殘破的工事和凝固發黑的血跡,
卻洗不淨空氣中那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硝煙、血腥、屍體開始腐敗的甜腥,還有爛泥被反複炮擊後散發的焦糊惡臭。
士兵們如同從泥漿裡撈出來的泥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在泥濘中默默清理著戰場。
用刺刀給還在抽搐的鬼子傷兵補刀,收斂己方陣亡弟兄的遺體往往已殘缺不全),搜刮著鬼子屍體上還能用的彈藥、乾糧、藥品。動作麻木而機械。
每一次彎腰,都牽扯著身上的傷痛和心底巨大的疲憊。
傷員的呻吟在雨聲中顯得格外淒涼。
徐天亮齜牙咧嘴地讓衛生兵包紮肋下那道被刺刀劃開的傷口,雖然不深,但火辣辣地疼。
他一邊吸著冷氣,一邊看著趙大虎、趙二虎他們從鬼子屍體上扒拉下來的戰利品——九九式輕機槍兩挺,九九式步槍十幾支,彈藥若乾。
孫二狗在北邊也收獲頗豐。
昨夜南北兩線的夜襲,鬼子至少丟下了兩個小隊的屍體,損失慘重。
“嘿,這一晚上……夠小鬼子喝一壺的了!”
徐天亮咧著嘴,試圖用金陵腔的油滑驅散傷口的疼痛和心底的沉重,
“阿是滴?”
鄭三炮蹲在一邊,用刺刀刮著靴底的厚泥,河南腔調悶悶的:
“中!是夠本!
就是……西邊那幫狗日的,動靜不小,人卻沒留下幾個!
晦氣!”
古之月靠在一根被炮火熏黑的氣根旁,默默擦拭著他那支普通的春田步槍。
冰冷的雨水順著槍管流淌,他動作專注,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一夜激戰,他的軍裝上又多了幾處硝煙熏黑的痕跡。
就在這時,李定國和劉連長吊著繃帶)從榕樹營部的方向走了過來。
李定國的臉色異常凝重,甚至比昨夜激戰時更加陰沉。
他走到眾人麵前,目光緩緩掃過一張張沾滿泥汙、寫滿疲憊卻帶著一絲勝利後鬆懈的臉。
“弟兄們,”
李定國的聲音嘶啞,帶著濃重的浙江口音,每一個字都像從磨盤裡碾出來,沉甸甸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昨夜……打得好!
打出了咱們中國軍人的血性!
打掉了鬼子的囂張氣焰!”
士兵們疲憊的臉上露出一絲微弱的自豪。
然而,李定國話鋒一轉,聲音變得更加低沉,如同暴風雨前的悶雷:
“但是……現在,我告訴你們一個情況。”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堆積起來的、為數不多的彈藥箱和旁邊寥寥無幾的糧食口袋,
“我們……陣地上的彈藥……尤其是重機槍子彈和迫擊炮彈……已經不足一個半基數了!
糧食……省著點吃,最多還能撐三天!
藥品……早就見底了!”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隻有雨絲落在鋼盔上、焦土上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傷兵壓抑的呻吟。
徐天亮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孫二狗刮泥的動作停住了。鄭三炮抬起頭,綠豆眼裡第一次露出了茫然。
古之月擦拭槍管的動作也微微一頓,抬起眼,看向李定國。
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定國那張寫滿沉重和疲憊的臉上。
三天?
彈藥不足三次鬼子的全力進攻?
糧食不足三天?
藥品……沒了?
剛剛還彌漫在陣地上的那點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微弱的自豪感,如同被冰冷的雨水瞬間澆滅。
一股更加深重、更加刺骨的寒意,伴隨著李定國的話,悄然爬上了每一個士兵的心頭,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饑餓、傷痛、彈藥匱乏……
這些比鬼子的刺刀更加冰冷殘酷的現實,像無形的枷鎖,再次死死扼住了這支傷痕累累的孤軍。
雨,還在下。
灰蒙蒙的天空,壓得更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