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邦整訓五)
三天,如同在地獄裡熬煎了三年。
新兵們眼裡的驚恐和茫然,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取代了——
那是疲憊到極致後的麻木,是無數次被棍棒和泥水打掉尊嚴後的馴服,以及一絲絲在殘酷磨礪下意外滋長出來的、微弱的韌勁。
他們不再像最初那樣笨拙地挺不直腰板,匍匐時也知道死死壓低身體,眼神裡雖然還帶著怯,
但至少敢和老兵短暫地對視一下,動作也帶上了一點偵察連特有的、被逼出來的狠厲影子。
第三天下午,古之月終於走出了連部。他站在訓練場邊緣那棵半枯的榕樹下,抱著胳膊,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逐一掃過場上的新兵。
徐天亮正指揮著一排進行對抗演練,老兵和新兵混編,拳拳到肉,悶響和痛哼不斷。
孫二狗則帶著二排練攀爬,新兵們咬著牙,手指摳著粗糙的樹乾或斷牆往上蹭,手掌磨得鮮血淋漓。
鄭三炮那邊,十一個新兵正在泥塘裡進行最後的“結業考核”——負重匍匐競速,鄭三炮拎著棍子站在岸邊計時,嘴裡不停地咆哮著。
古之月看了一會兒,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微微點了點頭。
他轉身,正準備回去。
就在這時,營地入口處傳來一陣騷動和壓抑的驚呼,緊接著是幾聲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哽咽的呼喊:
“老張!張麻子!是你?!”
“劉侉子!我的老天爺!你還活著?!”
“王班長!王班長回來了!”
古之月的腳步猛地頓住。他像被釘在了原地,然後極其緩慢地轉過身。
隻見營門口那條泥濘的小路上,蹣跚地走來幾個人影。
他們大多拄著粗糙的木棍,有的手臂吊在胸前,有的腿上纏著厚厚的、滲出血跡的肮臟繃帶,臉色蠟黃,眼窩深陷,軍裝破得不成樣子,比訓練場上的新兵還要狼狽十倍。
但他們的眼神,卻亮得驚人,像燃燒的炭火,穿透了身體的虛弱和疲憊,死死地釘在訓練場上,釘在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戰友身上。
是那些重傷員!
那些在野人山、在於邦外圍的榕樹陣地血戰中,被擔架抬下去,被認為凶多吉少的弟兄!
他們竟然掙紮著,從後方醫院那活死人墓裡,爬回來了!
一個斷了左腿的漢子,靠著一根粗樹枝和一個戰友的攙扶,艱難地挪動著。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尋著,當看到一個正被徐天亮嗬斥著練習拚刺的新兵時,他的眼神猛地定住了。
那新兵笨拙地端著木槍,被老兵一個突刺撞得連連後退。
斷腿的漢子嘴唇哆嗦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像是想吼,又像是想笑,渾濁的淚水瞬間湧出了深陷的眼窩,順著他布滿汙垢和胡茬的臉頰滾滾而下。
他抬起那隻完好的右臂,用儘全身力氣,朝著那個新兵的方向,狠狠地、顫抖著揮了一下!仿佛在無聲地呐喊:
“刺!給老子刺回去!”
整個訓練場,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所有的訓練都停止了。
無論是凶神惡煞的老兵,還是剛剛被練得脫了一層皮的新兵,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營門口那幾個如同從墳墓裡爬出來的身影。
汗水的鹹澀味、泥土的腥氣、繃帶下滲出的淡淡血腥味、還有新兵們身上尚未散儘的恐懼氣息……
所有這些味道,仿佛都被那幾個重傷員身上帶來的、屬於後方醫院特有的消毒水、膿血和絕望混合的死亡氣息衝淡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沉重、更滾燙、更令人窒息的東西,無聲地在空氣中彌漫、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