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道樹籠罩下的補玉村酣然入眠,星鬥流轉,偶有村民夢囈裡的新學步法口訣,夾雜著斷腿少年肌肉新生的輕微咯吱聲,交織成劫後重生的夜曲。
東辰躺在村中最完整的一間草屋茅草堆上,身下鋪著阿韻找來的幾張還算乾淨的獸皮,呼吸平穩。
夜半時分,一絲極細微、幾乎融於月華清風的琴音,倏地鑽進東辰的意識深處。
錚——!
那琴聲如同冰弦被月光撥動,清冷透骨。
東辰眼皮未睜,心念已如九洲鼎爐中跳動的玄黃之火。
琴聲?
補玉村……何來琴聲?且這琴音冷寂,不似村人淳樸,倒帶著一股潛行於暗夜多年的孤絕與沉抑。
他無聲坐起,身影融於屋角陰影。
指尖九洲鼎虛影微微一閃,周身氣息瞬間與夜風、蟲鳴、月光徹底同頻,整個人仿佛化成了聖墟夜色的一部分,循著那一縷幾乎斷絕的琴絲遺韻,悄無聲息地飄出村落,沒入村外枯榮參半的稀疏山林。
夜更深,露更重。
林間一片不大的開闊地。
月色下,一道清冷孤絕的素白身影靜立如山巔雪蓮,正是蓮池尊者。
她身前,此刻卻跪著一個全身覆甲的雄壯身影。
那漢子半身隱在樹影中,甲胄斑駁幽暗,仿佛剛從染血沙場歸來,帶著濃烈的鐵鏽與風沙氣息。
他單膝跪地,頭顱深深低下,姿態是絕對的臣服與敬畏。
“……‘血玲瓏’半數精魄已抽離汙穢,於此玉佩中。”
蓮池尊者的聲音比她的琴音更冷,每一個字都像凝結的霜花。
她伸出瑩白的手指,指尖一點紅芒一閃即逝,似乎有枚小小的物件被遞給了鎧甲將軍。
“屬下誓死送達!”
將軍雙手接過,動作沉重如托萬鈞,甲片摩擦發出低沉的鏗鏘。
“郡主殿下!您潛伏鬼醫門三百年,忍辱負重……”
郡主?!
東辰藏身暗處的氣息如古井無波,心神卻猛地一震!
“夠了。”
蓮池打斷,清冷的語氣裡第一次泄露出幾不可查的疲憊,“前塵舊事,莫提。鬼帝竊據血玲瓏之力,圖謀已甚囂塵上。中疆……不能再失它。”
“是!”將軍再叩首,頭盔撞擊泥土,“王爺……王爺這些年,無一日不思念郡主!他……”
“他是我兄長,亦曾是我守護的君王。”蓮池的聲音陡然變得冷漠,如同萬載玄冰封住了一切漣漪,“告訴他,我已非中疆之女,更非三百年前的舊影。三百載暗夜如刀,磨儘了她的一切,如今的她隻剩未儘之責。”
她微微側身,月光照亮她毫無表情的半張臉,那美得不似凡塵的眉宇間,隻有冰封的死寂。
鎧甲將軍猛地一顫,喉結滾動,似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隻化為更深的埋首。
“龍脈出世,大世將亂。傳令暗影,蟄伏待機。走吧。”
最後兩字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之力。
“遵命!望郡主……保重!”將軍不再多言,接過玉佩,身形如融化的鐵水般沉入暗影,瞬息消失,隻餘林間蟲鳴依舊,仿佛從未有人來過。
東辰的心湖深處,卻掀起了滔天波瀾。
中疆王府郡主!潛伏黑道三百年!隻為奪回那件導致上一代中疆王隕落的至寶——“血玲瓏”!
原來……她在鬼醫門中與自己爭奪諦聽的屍體,是為此!
她那拒人千裡的冰冷,是三百年來行走刀鋒染血的鏽蝕!
琴聲早已斷絕。
蓮池獨自矗立月下,背影挺直如劍,卻透出一種被時光徹底衝刷過後、深入骨髓的煢煢伶俜。
東辰眸光沉靜如淵,身形無聲後撤,如同倒流的溪水般悄然退回村落,重新躺回那堆茅草上,閉目如沉睡。
夜風拂過碧玉道樹的枝葉,發出沙沙輕響。
天光將明未明,殘夜與晨光交彙的混沌時刻。
一陣極其飄渺、如泣如訴的琴聲,絲絲縷縷地鑽進東辰淺眠的靈台。
錚——
琴音空靈,如寒玉冰蓮在孤峰月下獨自綻放清冷幽芳,卻又在每一個轉折處蘊著化不開的離愁,與昨夜聽到的琴聲有幾分相似。
東辰猛地睜開眼!
這琴聲……竟如此哀婉決絕!
他身形如箭射出,直撲昨日蓮池尊者暫歇的那間半塌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