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人和村在徐州上學的有五人,我二舅袁廣華、前街的商來慶、西門的蕭其延,都在徐州的誌華學校讀書,而我大舅袁廣昆和商來慶的哥哥商來真,則在讀中學。
幾日前的一日晚上,上完燈課,大家準備睡覺了,教室的燈已經熄滅,隻有學生宿舍亮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有學生在刷牙洗臉。袁廣華接過蕭其延遞來的煙,商來慶麻利地掏出火柴,背對著宿舍方向劃著,給袁廣華和蕭其延點上煙後,自己也急忙點著,火柴快燃儘了,白白的火柴灰燼映著他滿是青春痘的臉,他急忙甩手扔掉。
蕭其延的大哥蕭其準在國軍部隊當軍官,所以他們三人抽煙基本上都是蕭其延買,好在他們還沒有煙癮。
袁廣華吐出一大口煙霧,低聲說:“昨天晚上,我和呂老師在他寢室聽收音機,美國人發動了菲律賓戰役,很多太平洋上的島嶼都攻占了,勢如破竹,照這個勢頭,小日本很快就要完蛋了。”
商來慶說道:“是嗎,早就該反攻了。憑美國的軍事實力,大前年就不該退得那麼快,這都三年過去了,要是美國人早點反攻,我們這邊也不會這麼難。蘇聯那邊早就進行反攻了,解放了許多國家和城市,正在向德國本土挺進,挺進速度還很快,照這個勢頭,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到德國境內了。”
袁廣華點點頭:“他奶奶的,我怕的是咱三個還沒動手,日本鬼子就要完蛋了。”
蕭其延說:“這段時間,徐州城裡抽調了不少鬼子往北開拔,那邊有八路軍和國軍,我得到的消息是,我們的人正在那邊和小鬼子硬碰硬,上次我哥就是從北麵找人給我捎來的夥食費。”
袁廣華搓著手說:“我這手癢癢的,真想和日本鬼子麵對麵乾,為老百姓報仇,像蘇聯趕德國鬼子一樣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去。”
商來慶湊近說:“二哥,你是不是有想法了?我來徐州上學就是跟著你來的,我本來在人和村上完小學就不想上了,你要來,我才纏著家裡來的,我唯你馬首是瞻,你就說吧,我還是跟著你,你說咋辦就咋辦。”
袁廣華扔掉煙頭,恨恨地踩了一腳:“慶子,你倆肯定都沒問題,咱三個可是號稱桃園三結義,我就直說了,眼看我們就要畢業了,要升高中像我大哥一樣了,可是,我不想讀書了,我想把日本鬼子趕走,再回來讀書。你看,現在徐州城的日本鬼子,看起來風聲鶴唳,到處橫衝直撞,其實已經是強弩之末了。我現在就想打鬼子,我們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都讓其準大哥他們打跑打光了。”
商來慶說:“二哥,我也正有這個想法,可是我們到哪裡去找部隊打鬼子?我們扔掉這裡的一切又不能回家,萬一部隊不要我們怎麼辦?”
袁廣華嘁了一聲:“還不要我們?隻要我們出手,他們不得都想拉我們入夥?當然我們不能空著手去,得有見麵禮,實在不行,我們三個就自拉抗日隊伍,在新砦鄉湖邊占山為王。我聽說棗莊有個鐵道遊擊隊,就是依托微山湖,我們也可以搞一下,跑到微山湖裡,誰也抓不到我們。”
商來慶、蕭其延興奮起來:“二哥,你說吧,你說咋辦就咋辦。”
袁廣華說:“我們今天夜裡四點鐘動身,蕭老二,你那裡還有你大哥捎來的錢,我們誰也不告訴,偷偷跑出去,你雇個馬車我們趕回新砦。上次我回去的時候,我就看好了新砦鄉鄉公所,那裡就三個人,我們去弄三條槍。”
商來慶說:“彆的倒沒什麼,我還欠著朱偉武十元錢,沒法還了。”
袁廣華說:“我們儘量輕裝簡行,誰也不能說,我還欠著馬魯亮二十元呢,這點錢就當作他們對抗日武裝的捐獻吧。”
回到家的第二天晚上,一更天過後,三個人陸續出了寨門,來到東關坑東沿,馬貴東家的羊圈旁集合。
袁廣華對兩人說:“我上午就打聽好了,胡二不在家,任麻子肯定會去胡二家,我們三個趕過去,過二更天的時候動手。慶子,你力氣大,我們翻牆進到胡二家,你對準屋門就是一腳,那門板肯定被你踹飛,我們三個就衝進去,我拿刀逼住任麻子,他要是反抗,你就用棒槌打他,蕭老二,你趕快找槍,那女人不用管。找到槍後,用他們的腰帶把這兩個狗男女綁起來,然後我們再去鄉公所收拾鄭二歪和林三狗。一定要先把任麻子拿下,擒賊先擒王。記住,不要說話,如果說話就模仿徐州話,說我們是武工隊。一定要記住,係好毛巾或圍巾,今晚有月光,彆讓他們看出我們是誰。”
商來慶、蕭其延點點頭:“好,走吧。”
冬夜,寒風凜冽,魯西南的人和村被一片蒼茫的灰白色籠罩著。天空陰沉沉的,仿佛隨時會飄下雪花。村子四周幾棵光禿禿的柳樹在寒風中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在訴說著這片土地的貧瘠與艱辛。
人和村的寨門外,有幾家人蓋起了房子。三個人沿著村外坑坑窪窪的土路走著,這條路被歲月和車輪無情地碾壓,不過他們早就習慣了。周邊的房屋大多是泥土和稻草堆砌而成,屋頂鋪著薄薄的稻草,有的已經破損,露出裡麵的泥土。窗戶大多是用柴禾堵著的,風一吹就沙沙作響,仿佛隨時會被吹開。幾乎所有的屋子都是昏暗而陰冷的,隻有馬貴東家的東間屋亮著一盞微弱的煤油燈,那裡是村裡常年的賭場,經常有人在那裡推牌九。
這是他們祖祖輩輩耕作、生活的土地,土地貧瘠,莊稼收成微乎其微,僅夠勉強糊口維持基本生存。遇到旱澇災害,村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莊稼枯黃而死或者被水淹,顆粒無收。儘管生活如此艱難,村民們依然對未來充滿期待,他們希望通過勤勞努力,有朝一日能吃飽飯,能吃上白麵饅頭。但連年的軍閥混戰,日本鬼子無休止地催捐收糧,使得辛苦勞作的鄉下人常常饑寒交迫。
三個人來到一處院落旁,袁廣華一擺頭,三個人就靠牆站著。袁廣華從門縫看過去,北屋內沒有燈光,靜悄悄的,應該是屋裡的人已經睡著了。
商來慶蹲在牆頭下麵,蕭其延站在他的肩頭,雙手扶牆慢慢爬上去,稍一用力就爬上了牆頭,然後縱身跳下,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接著拉開了大門的插栓。
袁廣華和商來慶衝進去,三個人來到屋前,趴在牆根處。商來慶看袁廣華一眼,起身就要踹門,被袁廣華一把拉住。袁廣華貼著木門聽著,好像聽到了窸窣聲,接著聽到劃火柴的聲音,屋內的煤油燈亮了起來。袁廣華從門縫看過去,屋內白晃晃的,胡二媳婦正赤條條地從被窩裡爬出來,渾身晃悠著走向門口。袁廣華閉上眼睛,再睜開時,胡二媳婦正蹲在地上的尿罐子上,接著就聽到了撒尿的聲音。
商來慶看著袁廣華一臉壞笑的樣子,拉袁廣華一把,湊著門縫看過去,隻看了一眼就閃開身子,把蕭其延推了過去。
屋內還是撒尿的聲音,還有胡二媳婦喊任哥的叫聲,看來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就是任麻子,而且他應該是劇烈活動後進入了睡眠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