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夏末的一天下午,魯西南的天空像被烈焰吞噬,驕陽似火,無情地烤著這片貧瘠的土地。沒有一絲風,空氣仿佛凝固,讓人感到窒息。天空中,也沒有一片雲彩,隻有炙熱的太陽,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球,掛在天際,仿佛要把大地的一切生命燃燒殆儘。
田間的青苗因為缺水而垂頭喪氣,仿佛在歎息著自然的嚴酷。泥土裂開了口子,巴巴地渴望著甘霖的澆灌。乾枯的樹枝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黯淡的光澤,一動不動,像是在默默承受著這無儘的炎熱。
遠處,幾個農民正彎著腰,在地裡忙碌著,他們的襯衫已經被汗水濕透,額頭上滿是汗珠,但他們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看著他們挑的擔子就知道,他們是在挑水澆地。雖然炎熱,但他們沒有到涼蔭處歇息,他們還在忙碌著,這是他們與這片土地最真實的對話。
人和村村頭的老柳樹依舊頑強地挺立著,它的枝葉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有些萎靡,仍然還在為過往的行人提供一絲陰涼。村子從東到西的土路上,有幾隻蟬在嘶嘶叫著,它們的聲音尖利地回蕩著,給這沉悶的午後增添了幾分生氣。
我姥爺站在東牆頭下,看著東關坑,歎息著搖搖頭,今年又是大旱,連關坑裡的水都靠乾了,隻剩下深處的一片水汪。
我姥爺轉身,忙著收拾家什,明天全家老小要到南地裡挑水、澆水。
夜裡十點左右,人和村的村民們都入睡了,我二舅出來,看看天空,天上已經暗了下來,還好,明天要不是晴天的話,正好沒有那麼熱,正好全家到南地裡澆水。他看看西北方向,那裡正被烏雲籠罩,不時有閃電劃過,隻是太過遙遠,隻是感覺到就在天地交彙間閃動。我二舅歎了口氣,要是在這邊打閃就好了,要是在這裡下雨就好了。
夜裡兩點多,還是像往常一樣,我二舅又起來,圍著家看了一圈,站在那裡想著進屋再睡一會兒,不對,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一樣,已經夏末,白天很熱,晚上應該沒有那麼熱了吧,怎麼好像熱氣撲來,伴隨著土腥氣、汙濁氣。我二舅站在東牆頭,借著暗淡的夜光看去,不得了,東關坑裡正奔騰不息,大水順著北關坑正奔湧而來。
發大水了,我二舅立馬就反應過來,進屋就去喊我姥爺、已經回家來的我廣中舅。
我二舅、廣中舅跑到村東頭的寨門外,提著馬燈,看著關坑內奔湧的滔天黃水,我廣中舅說道:“二哥,你趕快回家,我順著大街吆喝吆喝大夥,這肯定又是黃河決堤了,這才剛到人和村,很快就要大水漫灌,和上次肯定差不多。”
我二舅向家裡跑去,還喊著:“你也趕快回家,不要在外麵耽擱時間。”
待到天微微亮時,全村的老少都起來了,大街上的水已經沒到了腳麵。圩首那裡聚集了許多人,但沒有人說什麼。百年來,團裡人經過了數次黃河決堤,經曆了數次磨難,已經漸漸麻木。
老袁家,全家人都聚到一起,我廣晴姨看著關坑滿滿的黃水,驚喜地喊道:“今天不用到南地抗旱了,南地裡肯定澆透了,我還正愁著今天要出大力流大汗呢。”
我廣中舅苦笑道:“現在不是抗旱了,現在該想著怎麼防澇了。隻要黃河決堤,沒有幾個月,水就耗不下去,地裡的莊稼這一季算是白種了。”
我姥爺抽著煙說道:“莊稼地裡是顧不上了,先說家裡怎麼辦吧。上次發大水,人和村的房子全淹了,全讓大水泡倒了,衝倒了,就商家高宅子上的房子沒淹,人家的牆還是磚砌的。俗話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先把院牆加固,看看水勢再說。實在不行,還要扒屋。”
全家人聽到扒屋,立時沒有人說話了,都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上次發大水時,大家還記憶猶新,最後,老袁家的屋子也扒了。
上午時,有村裡的乾部吆喝著,大水還要繼續漲,大家要做好準備。
我姥爺默默收拾著家什,全家人開始搬運東西。此時,大街上的水已經到了腿肚子。
下午,我姥爺領著我二舅、廣中舅、小芳舅舅開始扒屋,其他人則圍坐在一個土堆上。我米妗子的懷裡攬著兩個表哥,我花妗子攬著兩個表姐,我王妗子攬著小鬆姐,大表姐鳳桐和鳳瑤姐抱在一起。我二姥姥看一眼大著肚子的我王妗子,不覺歎了口氣。
從土堆上抬眼望去,全村被大水灌滿,汙濁的黃水還在順著關坑、大街洶湧奔騰著。不時,有浪頭打過,有茅草屋被衝倒,引起那家人的一片驚呼。
半下午時,水勢不減,院子裡的水還在漲著,大門口有褚家媳婦在喊:“大嬸子,鄉裡的糧庫被大水淹了,許多人都去扛糧食了,我也去,菡妹子、晴妹子,你倆也和我作伴去吧。”
我老娘看看忙活的我姥爺、我的三個舅,抓起一個口袋就要走,被我姥姥一把抓住:“菡妮子,你可不能去,你看看大水還在漲,你又不會水,一個浪都能把你卷走。”
我廣晴姨也抓起一個口袋:“大娘,你彆攔著,我和我姐一起去,我倆作伴,不要白不要,老百姓不去扛,糧食還不都泡在水裡了,糧庫的地勢又窪。”
我二姥姥也過來拉我廣晴姨,我廣晴姨一個轉身,已經下到水裡:“你們就放心吧,肯定路上不少人,我姐倆作伴,不會有事的。”
我姥姥隻好喊著:“千萬注意,啥都沒有命要緊,看看就回來。”
我老娘、廣晴姨在家裡也搭不上手,我姥爺不讓她倆乾,就怕土牆隨時被大水衝倒傷人,兩個人急得要命,聽說能去扛糧食,還不是急急慌慌就走。
三個人趟著水,順著大路走著,來到嚴集街上路南的新砦鄉糧庫,此時,糧庫的大門口有持槍的人把守,也不是很亂,凡是來到的人登記後都能領到糧食。
三個人排著隊,口袋裡裝了糧食,扛在肩膀上,就走。褚家媳婦笑著說:“還是咱姐仨來得早,好多人家還在家裡忙活著搬家、扒房子,還沒來得及過來,你看不見,來扛糧食的不多嗎。一大早你褚哥就得到了信,咱上麵的幾個縣都被大水淹了,公家的糧庫都被搶了,咱這裡就緊急通知,做好登記,還是把糧食發給老百姓。”
我廣晴姨顛了一下肩膀上的口袋:“咱管不了那麼多,明天一早咱再來領一次,哈哈哈。”
我老娘說道:“就是,明天咱再來,他登記有什麼用,他又記不得人的臉。”
此時,正是下午,太陽從雲層裡出來,照著明晃晃的澤國。看不清黃河水是從那個方向淌來的,隻覺得浩蕩澎湃,滔滔不絕。風不大,但看得出來,大水還在憤怒地暴漲著,仿佛一條黃色巨龍橫掃千裡,無情地衝垮一切,席卷著無辜的村莊。
平日裡寧靜祥和的小村莊,此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屋頂上、高崗處,有村民們倉皇逃竄,臉上寫滿了對即將到來的災難的恐懼。家家戶戶的院牆、門扉被洶湧的洪水無情地衝開,家具、衣物、農具,一切曾經的溫馨與希望,被無情的水浪席卷。
三個人順著大路趟著水,嚴集集頭的老鄧家,兩個老人緊緊抱著孩子,一個年輕的壯漢則在努力地試圖固定住什麼,也許是最後的家當,也許是心中那一絲不滅的希望。
我廣晴姨看著,說道:“幸虧咱家人多,大清早的俺大爺就開始領著收拾了,你看老鄧家,肯定是舍不得扒屋,這大浪把屋子衝倒了,裡麵的家什也來不及收拾。”
三個人看向前麵,周圍的水麵上,漂浮著破碎的衣物和殘缺的家具、雜亂的木頭和柴禾,它們隨波逐流。
陽光白亮,照在人的臉上,讓人難以睜開眼睛,更增添了這份無助與絕望。
這時,大路上的水已經漫到了腰,三個人怕糧食被打濕,都挺直了腰板,慢慢走著。
來到嚴集南頭了,我老娘看向那幾棵大柳樹,不由得心裡一緊,那幾座平時高高的大墳頭已經被水淹沒,隻剩下光禿禿的柳樹在洪水裡飄蕩著。
我老娘扛著糧食口袋,靠著大路中間摸索走著。
此時,水漲得更快了,一個個漩渦裹挾著棍棒、雜草,橫流四溢,看不清水的流逝方向,不時有大浪拍打過來。
三個人加快腳步,我老娘站在那裡,休息一刻,看看走在前麵的我廣晴姨、褚家媳婦,邁腿就走。
就在這時,不覺腳底一滑,急忙想著站穩,但就在一瞬間,一個大浪打來,腳未踩穩,身子就被大浪拍向大路的右側,右側就是一個深溝,一聲驚呼,嘴裡就灌了口黃水。驚慌失措之際,一隻手抓著糧袋子,一隻手伸出去要抓什麼,但什麼也沒有抓到,身子後仰,又喝了一口水,不覺腦子暈暈乎乎,像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這時,長長的辮子好像被誰抓住了一樣,被狠狠地扯著,扯到了路中央,終於腳踩到了地,一隻手就緊緊抓住了扯著自己辮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