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歌那番關於“穿衣之犬”與“野犬”的謬論,初聽起來荒誕不經,仿佛是他一貫的插科打諢,但細品之下,卻如同暗夜中的一抹幽光,詭異地透露出幾分難以辯駁的、關於主觀感受與立場分歧的樸素哲理。
這奇妙的悖論,加之元歌眉飛色舞、故作高深的誇張姿態,終於讓西施緊繃如弦的神經得到了片刻的鬆弛。
她終究沒能忍住,輕笑出聲,“噗嗤”一聲,如同春風拂過心田。
這笑聲,與她先前因羞澀、尷尬或恐懼而露出的笑容截然不同。
它輕盈而柔和,宛若春日裡屋簷下緩緩融化的雪水,滴落在光滑的鵝卵石上,發出清脆而純淨的聲響。
那雙如夢似幻的棕色眼眸,此刻彎成了美好的月牙,裡麵閃爍著純粹的光芒,那是真正被逗樂後,從心底深處流淌出的愉悅與輕鬆。
她的臉頰泛著自然的紅暈,嘴角上揚的弧度自然而純粹,仿佛整張臉都被瞬間點亮,散發出一種不染塵埃、近乎透明的純粹美感。
這笑容裡,沒有絲毫的算計與討好,更無曆經滄桑後的麻木與冷漠,隻有最原始、最本真的快樂與趣味,是情緒最直接的流露,毫無雜質。
元歌原本帶著幾分戲謔的笑意,正準備再調侃她幾句,卻在觸及這抹笑容的瞬間,目光猛然定格。
他臉上的肌肉似乎微微一顫,那慣常掛在臉上的、略帶痞氣的笑容,首次出現了清晰的裂痕。
他呆呆地望著西施,望著她那雙盛滿星光與笑意的純淨眼眸,望著她毫無陰霾、如同初升朝陽般溫暖明媚的臉龐。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充滿了沉甸甸的情感。
他胸腔裡那顆早已被仇恨、算計、血腥與冰冷酒精浸泡得麻木而堅硬的心臟,突然被某種無形之物狠狠撞擊,傳來一陣尖銳而陌生的酸楚。
這感覺來得如此猛烈,如此猝不及防,瞬間衝垮了他精心構築的心理防線。
“我也好想……”
一個微弱而清晰的聲音,在他內心深處最荒蕪、最隱蔽的角落悄然響起,帶著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巨大渴望與……絕望。
“……再這麼笑一次呀。”
這念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紮進他靈魂的最深處。
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來,瞬間淹沒了他。
這苦澀並非源自口中的酒液,而是從早已千瘡百孔的記憶廢墟中彌漫開來,帶著血腥與灰燼的氣息。
他想起了什麼?是童年時在龐家府邸無憂無慮、同樣能發出如此純真笑聲的自己?還是父母尚在時,那些充滿煙火氣、溫暖如春的日常?
那些畫麵早已模糊不清,被後來漫天的血色、冰冷的屍體、母親餓殍般的麵容、師父病榻前的囑托,以及無數個在黑暗中獨自舔舐傷口的夜晚所覆蓋、所侵蝕。
他早已忘記了如何像西施這樣,發自內心、毫無負擔地笑出來。
他的笑容,早已變成了一種工具、一種偽裝、一層覆蓋在累累傷痕之上的華麗而冰冷的麵具。
它用來迷惑敵人、掩飾真實情緒、告訴自己也告訴彆人“我很好”、“我不在乎”。
笑對他來說,和手中的刀、懷裡的酒一樣,不過是生存的必需品,與快樂本身早已絕緣。
西施這純粹美好的笑容,如同一麵無比清晰的鏡子,驟然照見了他內心那片早已冰封荒蕪的廢墟,照見了他失去已久、甚至不敢再去奢望的東西。
那強烈的對比帶來的不是慰藉,而是如同淩遲般的痛苦與自我認知的殘酷。
他幾乎是本能地、猛地垂下了眼睫,濃密的睫毛在他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試圖掩蓋住眼底瞬間翻湧起的、幾乎要失控的劇烈情緒。
握著酒碗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顫抖著。
他感到喉嚨發緊,一種混合著巨大悲傷、羨慕以及深刻無力的哽咽感堵在那裡,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內心仿佛在滴血、在流淚、無聲地咆哮著,為那份永遠無法回去的純真、為那個早已死去的、名叫龐統的少年。
然而,這劇烈的內心動蕩,在外界看來或許隻是短短一瞬的失神。
當西施因為他的突然沉默而收斂了笑容,略帶疑惑地看向他時,元歌已經強行壓下了所有翻騰的情緒。
他再次抬起頭,臉上那玩世不恭、略帶痞氣的笑容已經重新掛上,仿佛剛才那一刻的怔忪與痛苦從未發生過。
隻是,那笑容的底色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蒼白、都要僵硬。
他端起酒碗,像是為了掩飾什麼,又像是為了澆滅心頭的灼痛,猛地將碗中剩餘的酒液一飲而儘。
這一次,那烈酒滾過喉嚨的灼燒感似乎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苦澀,如同他此刻的心情,苦澀而難以言喻。
西施那純淨無瑕的笑容,宛如一道過於熾烈的陽光,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元歌內心那片被厚重冰層與血色迷霧層層封鎖的荒蕪之地。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那光芒並未帶來一絲溫暖,反而似熾熱的熔岩,無情地灼燒著他早已麻木的神經。
在這光芒的映照下,他清晰地窺見自己靈魂深處那道無法愈合、已然腐爛的傷口,仿佛是被歲月與痛苦刻下的永恒傷痕。
一股劇烈的酸楚與苦澀如洶湧的潮水,瞬間湧上他的心頭,幾乎要衝破喉嚨噴薄而出。
他猛地低下頭,試圖用散落的發絲遮掩住臉上瞬間失控的複雜表情,那是一種痛苦、絕望與無助交織的扭曲模樣。
幾乎是出於一種本能的衝動,他一把抓過桌上的酒壇。
此刻的他,全然沒有了之前那種悠閒自在的品酌姿態,而是如同在沙漠中瀕死的旅人,突然遇到了珍貴的水源,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急切,仰起頭便“咕咚咕咚”地猛灌起來。
那辛辣的酒液如同一把把鋒利的小刀,粗暴地衝刷過他的喉嚨,帶來一陣陣如灼燒般的刺痛。
然而,他卻仿佛失去了痛覺,隻是機械地、一次又一次地抬高壇底,任由那透明的液體帶著毀滅般的力量,瘋狂地湧入他的體內。
他內心深處渴望著,無比迫切地渴望著酒精那熟悉的、能夠麻痹一切的魔力能迅速降臨。
他期望這液體能化作最濃重的迷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淹沒剛才被那抹笑容照亮的、不堪回首的記憶碎片,讓那些痛苦的過往永遠沉淪在黑暗之中;他渴望它能變成最沉重的鐵錘,帶著排山倒海的力量,狠狠砸向此刻正劇烈抽痛、幾乎要裂開的心臟,讓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在瞬間停止痛苦的跳動。
喝!再喝快一點!再多一點!
他在心裡無聲地嘶吼著,那聲音仿佛來自靈魂深處,帶著無儘的絕望與掙紮。
然而,詭異的是,平日裡幾乎無往不利的酒精,此刻卻像是失去了魔力。
無論他灌下多少,喉嚨的灼燒感依舊清晰得如同刻在心底的烙印,頭腦反而因為灌得太急而有些發脹,仿佛被一團亂麻緊緊纏繞。
但那份刻骨的苦澀和心口的劇痛,非但沒有被麻痹,反而像是被這烈酒澆上了油,燃燒得更加熾烈、更加鮮明,如同熊熊烈火,將他的內心吞噬得乾乾淨淨。
他上揚的嘴角,那副仿佛焊在臉上的欠揍笑容,開始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起來,肌肉僵硬得如同被寒冬凍結的冰雕。
原本“入喉如刀”的刺激感,此刻也變得麻木不堪,隻剩下一種純粹的、物理性的液體灌入感,再也無法帶來任何酣暢淋漓的假象。
他的味蕾似乎也罷工了,嘗不出酒的香醇,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彌漫在整個口腔和胸腔的苦,那苦如同黑暗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可他還能做什麼呢?
除了繼續喝,拚命地喝,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如何應對這洶湧而來、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情緒海嘯。
他像一個迷失在暴風雨中的人,在茫茫的黑暗中孤獨地徘徊,明明知道手中的火把無法驅散那無儘的黑暗,卻還是死死抓住,因為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東西,是他在這黑暗世界中最後的希望。
喝吧……喝到不省人事,喝到忘掉所有,喝到……再也醒不過來……
一個絕望的念頭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他的心間。
或許,徹底醉死過去,沉入永恒的黑暗,就不用再麵對這無時無刻不在啃噬內心的痛苦,不用再戴著這沉重無比的笑臉麵具,在世人麵前強顏歡笑;不用再想起那個早已家破人亡、連名字都不敢輕易示人的自己——龐統。
他灌酒的動作更加急促,甚至帶著一絲自暴自棄的凶狠,仿佛在與命運進行一場最後的抗爭。
酒液從他嘴角不斷溢出,順著下頜線滑落,浸濕了衣襟也渾然不覺。眼眶周圍不受控製地泛起了一圈赤紅,在那跳躍的燭火下,隱約能看到一點極力壓抑卻終究未能完全藏住的濕潤水光,在他低垂的眼睫邊緣閃爍,如同夜空中即將墜落的流星。
壇中的酒液在迅速下降,仿佛他的生命也在隨著這酒液的流逝而一點點消逝。
就在這近乎自我毀滅的狂飲中,一個無比清晰、卻又充滿無儘悲涼和自嘲的念頭,如同最終宣判般,在他混亂的腦海中浮現:
【若非迫不得已,走投無路,心如死灰……誰又願意……天天抱著這玩意兒,強迫自己咽下這堪比穿腸毒藥般難喝的東西啊……】
這無聲的呐喊,如同一把鋒利的匕首,直直地刺入他的內心深處,道儘了他所有嬉笑怒罵背後的真相。
酒,從來不是他的愛好,而是他唯一能找到的、用來暫時封印那無邊痛苦的,苦澀的麻醉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