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青沒有去碰那勺酸奶。她猛地低下頭，目光停在了那把新放下的銀勺上。勺麵光潔如鏡，清晰地映照出頭頂水晶吊燈金色的光暈，映照出她身後女傭亭亭玉立的身影，更映照出她自己……一張因極度壓抑的驚惶、迷茫和巨大的挫敗感而微微扭曲的臉。
那張臉，在冰冷的銀光裡變形、拉長，帶著一種無聲的抗議。就是這扭曲的倒影，成了引爆的引信。
積蓄了一早上的所有混亂、迷茫、荒謬感和無處發泄的憋屈，如同火山熔岩般轟然噴發！
她猛地抬起頭，不再看任何人，隻是盯著眼前餐盤裡那攤熱氣騰騰的煎蛋，用儘全身力氣，幾乎是喊了出來，字正腔圓的母語帶著崩潰的哭腔，瞬間撕裂了餐廳裡壓抑的寂靜：
"都怪自己上學沒好好學英語啊!!!"
她的聲音在空曠高聳的餐廳裡炸開，帶著絕望的回響，撞擊著布滿浮雕的冰冷石壁，撞向那描繪著諸神盛宴的穹頂壁畫。壁爐裡的火焰似乎都跟著劇烈地跳躍了一下。
"單詞沒背！語法稀爛！聽力聾子！口語啞巴！現在好了！抓瞎了吧！"她語無倫次，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迸出來的子彈，"誰把我弄來的？想乾嘛？綁票？實驗品？還是哪個神經病的沉浸式角色扮演？!你們倒是說句話啊！除了"公主早上好"還會說點彆的嗎？!"
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手邊的銀質調味瓶罐一陣叮當作響。她不管不顧，聲音拔得更高，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自嘲："現在傻眼了吧方青青！抓瞎了吧！啞巴了吧！連問句"廁所在哪"都得憋半天！早知道英語這麼要命，當年就該把整本牛津詞典啃穿嚼碎咽下去！啃穿！嚼碎！咽下去！懂嗎？!"
她後悔得腸子都青了，胸口劇烈起伏，臉頰因為激動和缺氧漲得通紅，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上眼眶，又被她狠狠逼了回去。
自言自語完了，整個餐廳陷入一種死寂。隻有她大口吃著食物的咀嚼聲，以及壁爐裡木柴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在巨大的空間裡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她喝下一口紅茶，帶著一絲虛脫般的快意，也帶著更深的絕望，緩緩地抬起頭，看向那些離她最近的女傭。
時間仿佛凝固了。
水晶吊燈的光芒依舊冰冷地流淌在堆積如山的銀器上，折射出無數跳躍的光斑。壁爐的火光在她們黑色的裙擺上投下晃動的暗影。
那十二張美麗的臉龐，依舊對著她。嘴角上揚的弧度，如同用最精密的量角器測量過，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冰藍色的眼眸裡，依舊平靜無波，如同兩汪深不見底、凍結千年的寒潭。
方青青那悔恨的、帶著哭腔的母語，那拍桌子的震動，那充滿迫切的質問，似乎隻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吹過她們精心梳理的金發，吹過她們漿洗得筆挺的白色圍裙，然後……消散無蹤。
沒有驚愕，沒有困惑，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漣漪。隻有永恒的微笑，凝固在她們臉上，像一層摘不掉的、精致而詭異的麵具。
餐廳裡隻剩下銀器的冷光與壁爐火焰的暖色在無聲地對抗，仿佛剛才那場驚天動地的爆發，從未發生。
冬日的清晨，寒冷如淬火的刀刃，城堡的石牆被一層霜色覆蓋，泛著幽藍的冷光。
然而城堡內部，壁爐裡木柴劈啪作響，火焰躍動，將寒冷堅決地拒於門外。
裹著厚實的墨綠色絲絨長裙的方青青，寬大裙擺隨著她的步態波浪般起伏，烏黑長發被精心編成蓬鬆的長辮垂落肩後，她坐在鋪著雪白亞麻桌布的長桌前，沉默地對付著盤中精巧得近乎虛幻的食物。
刀叉與細瓷盤輕碰的細微聲響，成了這過分空曠餐廳裡唯一的背景音。
十二位金發藍眼的女傭，宛如十二尊從古畫裡走下的天使塑像，悄無聲息地環繞在周圍。她們身著挺括的黑色製服，裙裾一絲不苟，白圍裙與蕾絲頭飾潔淨如雪，帶著某種不真實的規整感。
方青青剛放下銀叉，那帶著奇異韻律的英語便如溫熱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溫柔而堅定地湧來：ybeautifuprincess,istiking?"我美麗的公主，早餐合您心意嗎？)oreate,ybeautifuprincess?"要再為您添些熱巧克力嗎，我美麗的公主？)ybeautifuprincess,teasurethisfineorning.”(我美麗的公主,花園正恭候您今晨的賞光。)
“beautifuprincess”.……這稱呼像一頂頂華麗卻沉重的冠冕,反複壓下來。
方青青的英語早已在課本的角落裡蒙塵,此刻隻捕捉捉到幾個熟悉的音節,如“breakfast”、“cate”、“garden”,至於那些繁複的敬語和修飾,則全然如隔霧看花。
她唯有努力牽動嘴角,露出一個弧度標準的微笑,如同戴上了精致麵具,對著那些閃爍著關切和期待的的藍色眼睛,頻頻點頭。
內心的獨白卻如沸水般翻騰“又來了又來了!公主公主公主……我臉上是刻著‘公主’兩個字嗎?她們難道不會說點彆的詞?這簡直比大學英語聽力考試還磨人!”
早餐終於結束。
十二位女傭——方青青在心底裡已為她們貼上了"十二尊金色監控器"的標簽。她們如訓練有素的儀仗隊，引領著她步出餐廳。
厚重的橡木門在身後無聲合攏，她們旋即踏入一個龐大得令人窒息的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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