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魔鬼”般的讚歎,消散在水鄉午後溫暖的空氣裡。
剛剛還因那口“賽博朋克”陶甕而緊繃的神經,此刻終於緩緩鬆弛下來。
專家團的成員們相視苦笑,每個人的眼神裡,都帶著一種被徹底折服後的無奈。
“走吧,”何鏡山教授率先邁開了腳步,他搖了搖頭,自嘲般地輕歎一聲,“再看下去,我怕我這顆老心臟,要提前向馬克思報到了。眼見為實,耳聽為虛……古人誠不欺我啊。”
劉楚隻是微笑著,再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引領著這群仿佛剛剛經曆了一場認知風暴的泰鬥們,繼續沿著那條青石板鋪就的沿河長街,向著水鄉深處的碼頭走去。
一路行去,之前還讓眾人讚不絕口的那些民間手藝店鋪,此刻在專家們眼中,竟又多了另一層截然不同的意味。
那位紡紗的老奶奶,她身旁的加濕器是不是也偽裝成了某個古樸的陶罐?那位打鐵的老師傅,他那熊熊燃燒的爐火,其燃料供給係統,是否也暗藏著什麼現代科技的玄機?
這份疑神疑鬼,讓他們看得更仔細,也讓他們對青瑤山莊那深不可測的設計功力,有了更為恐怖的認識。
穿過一條掛滿了紅色燈籠的曲折回廊,前方的視野豁然開朗,一陣更為喧鬨,卻又奇異地並不讓人感到煩躁的人聲,伴隨著微鹹的湖風,撲麵而來。
碼頭,到了。
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個由巨大的防腐原木為主體、青石為基座搭建而成的半圓形濱水廣場。數十根粗壯的木樁深深紮入水底,支撐著寬闊的木質棧橋。棧橋之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其熱鬨程度,竟絲毫不亞於他們初入甕城時的景象。
然而,與這股熱鬨相悖的,是現場那井然有序的氛圍。
長長的隊伍,沿著棧橋的邊緣,排成了幾條整齊的“長龍”,卻無人推搡,無人喧嘩。遊客們或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或舉著手機拍攝著水鄉的美景,臉上都洋溢著閒適又期待的神情。
這份秩序,讓那位社會學專家下意識地推了推眼鏡,輕聲對身旁的同伴說道:“你看,這便是環境對人的塑造。整個園區的氛圍都在引導遊客放慢腳步,遵守規矩,這比一百句‘請勿喧嘩’的標語都有用。”
專家們的目光,很快便被碼頭上停泊著的那些船隻所吸引。
那不是現代景區裡千篇一律的電動觀光船,而是一支仿佛從《清明上河圖》中直接駛出的、真正的“古代船隊”。
有船體寬大、雕梁畫棟、窗欞之上還掛著竹簾與紗幔的“畫舫”;有船身狹長、船篷由竹篾和桐油氈布糊製而成、充滿了煙火氣的“烏篷船”;還有更為小巧玲瓏、僅容二三人、可供遊客自行劃槳的“一葉扁舟”。
每一艘船,都像是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
“老何,你來看!”李敬同教授指著一艘烏篷船的船體,對何鏡山說道,“你看這船板的拚接,嚴絲合縫,找不到一顆鐵釘的痕跡。這用的是不是失傳已久的‘平頭搭掌’榫卯工藝?”
何鏡山早已走了過去,他甚至半蹲下身,伸出手,在那光滑而堅實的船舷上輕輕撫摸著。
“不止是榫卯,”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激動,“你摸這質感,這觸感……這是上了七遍以上的桐油,才能有的溫潤光澤!桐油這東西,工序繁複,氣味又大,現在的仿古建築,有幾個還願意下這種笨功夫?他們……他們竟然用在了每一艘船上!”
一位專攻船舶史的教授更是看得入了迷,他指著畫舫船頭那高高翹起的弧度,對劉楚問道:“劉園長,這艘畫舫的形製,我看著,似乎帶著一點宋代福船的影子,但船身的線腳和水密隔艙的設計,又明顯更偏向於明代的漕船。這……這是何講究?”
麵對這專業到極致的提問,劉楚隻是淡然一笑,並未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碼頭一側,一棵大榕樹下。
“先生,您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該由更專業的人來解答。”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這才發現在那濃密的樹蔭之下,竟還彆有洞天。
一張小小的八仙桌,兩把長條凳,一位穿著青布長衫、留著一撮山羊胡、麵容清瘦的老者,正坐在桌後。他麵前,擺著一塊醒木,一柄折扇,一壺清茶。
竟是個說書先生。
此刻,他正說到興起之處,那略帶沙啞卻又中氣十足的聲音,清晰地壓過了周圍的嘈雜,傳入每一個排隊遊客的耳中。
“……要說咱們這青瑤水鄉的船,那可就不是凡品了。諸位隻知其形,可知其魂?”
說書先生將折扇“啪”地一合,端起茶杯,不緊不慢地潤了潤嗓子,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這魂,便在這十二座橋上!便在這橋下之水裡!”
“話說當年,劉園主欲在此處引水造景,可挖至三尺,便遇堅石,工匠們束手無策。夜裡,園主夢見一白須老者,自稱乃是此地水君,言說:‘汝欲借我水脈,需得以禮相待。當效仿那洛神行波,一步一景,十步一橋,方可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