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三年四月初九,豹房暖閣裡,銅鶴香爐悠悠地吞吐著鬆煙,那煙氣在十六扇緙絲屏風之間穿梭蜿蜒,把屏風上“河圖洛書”的圖案熏得影影綽綽,似真似幻。朱厚照斜靠在豹皮椅上,手指間捏著《周禮·考工記》的殘頁,燭火在“攻金之工”這四個字上不住跳躍,映得他眼底的血絲都透著暗紅。
陳大錘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丹陛左側,隨著呼吸,他鐵砧袖扣輕輕顫動,時不時撞出細碎的金屬聲響。這聲音驚得案頭上的《宣德鼎彝譜》滑開了半頁,夾在裡麵的螺旋紋草圖露了出來。仔細瞧去,那草圖竟是用《周易》的爻線偽裝的螺距參數,每一道紋路旁邊都標著“七九之數”,暗暗契合著北鬥七星與洛書九宮。
“今日咱們就隻商量一件事。”朱厚照冷不丁開了口,手指輕輕敲了敲紫宸案上的《大明律》,朱漆封麵映出他微微皺起的眉峰。“怎樣才能把匠法寫進律法裡,還不讓那些士大夫罵朕‘亂祖宗之製’。李閣老,你可是三朝老臣了,先來說說你的想法。”
李東陽從袖子裡抽出《禮記·王製》的注疏,燭火照在他的山羊胡上,像是鍍了一層金邊。“陛下,《考工記》裡說‘論百工,審時事,辨功苦’,這可是聖王治理器具製作的根本。要是想設立匠人的考核製度,不妨就借著‘辨功苦’這三個字做做文章,仿照唐朝府兵的‘勳功’製……”
“慢著。”朱厚照抬手打斷了他,指甲在“功”字的注疏上劃過。“‘功’這個字太刺眼了,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軍功。不如改成‘前程分’,簡稱‘分’,這麼一說聽起來就跟科舉相關,士大夫們聽著也順耳些。”說著,他突然轉頭看向陳大錘。“陳卿,你常年在工坊,你說說看,匠人們每個月該給多少分合適?”
陳大錘伸出粗糲的手掌,在算珠上撥弄起來,發出沙沙的輕微聲響。“回陛下,一般來說,尋常匠人每月給一本分作為底數。要是改良了工具,得加上五分——不過這得附上《實證錄》,得經過考工院實際測試通過才行。要是帶學徒滿一年,徒弟能獨立上手乾活了,就再加三分。”說到這兒,他忽然壓低了聲音。“不過要是戰時出了岔子……”
“戰時就扣十分!”朱厚照緊接著話頭說道,指節輕輕敲了敲《大明律·兵律》。“但這話不能明明白白地寫出來,得藏在《工律》裡頭,就用‘器用不利’這個名目。周編修,你是翰林出身,你說說怎麼把這事兒跟祖製聯係起來?”
周順趕忙躬身行禮。“陛下,臣仔細查閱了《宣宗實錄》,宣德朝的時候,鑄爐匠人吳邦佐因為有功被授予從六品主事,這就是現成的先例啊。咱們可以把‘前程分’寫進《吏律·考課》裡頭,就說這是‘仿祖宗考成法’。”說著,他從袖子裡摸出一本《匠官舊典》的手稿,黃絹封麵上“宣德”兩個字蓋著翰林院的火漆印。“臣已經整理了十二位匠官的事例,有這些,足夠堵住言官們的嘴了。”
這時,王巧兒往前邁了半步,袖子裡算盤珠響得很急。“陛下,神銳銃的螺旋紋要刻‘太極圖’這事兒,得借著《周易》來取個名。昨天許天錫在太學講《係辭》,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正好能用上。就叫‘太極螺旋紋’,周編修再在《工器彙典》裡加個《火器陰陽篇》,引用朱熹的注釋,就說這紋路是‘陰陽相纏之象’。”
朱厚照聽了,忍不住擊節讚歎,這一下用力,把案頭的金蟾鎮紙都震得滑出了半寸。“好一個陰陽相纏!周編修,你再把真實的螺距藏到北鬥七星的方位裡頭——就說‘天樞至搖光,相距七寸,螺旋九尺合鬥柄之數’。不是精通算學和天文的人,可解不開這裡麵的關鍵奧秘。”說著,他突然湊近王巧兒,聲音低得隻有他們三個人能聽見。“那驗銅片的石墨配方,你得說是葛洪煉丹用的。”
“正是。”王巧兒一邊說著,一邊從袖子裡掏出銅片,在燭光下轉了轉,鬆煙墨塗層上泛起了青斑。“明天去太學試講,臣就帶上《抱樸子》,翻到‘仙藥’篇,指給他們看‘鉛性白也,而赤之以為丹’——煉鉛驗鉛,本來就是煉丹家的老法子。”
張恪一直沒說話,這會兒他展開延安府的地圖,指尖點在代田法的試點區域。“陛下,代田法雖然附會趙過的遺法成功了,可士紳們硬說深耕滅卵這事兒是‘破龍脈’。”他從圖筒裡抽出《泛勝之書》的抄本,內頁夾著“鐵犁深翻”的圖解。“臣在注疏裡補充了二十處關於‘漢趙過祠’的記載,可士紳們還是非要用鐵錨會的‘摸火訣’來驗溫。”
“摸火訣?”朱厚照抓起一把算珠,撒在地圖上,白色的算珠在標繪著延安府鐵礦的地方滾來滾去。“你就說那是《考工記》裡‘金有六齊’的變體,不是匠人不能傳授。要是他們真要驗溫,就讓他們赤手去摸爐子——要是中了鉛毒,正好借機推行咱們的防鉛護具。”說著,他忽然轉頭看向李東陽。“李閣老,士紳們要挑刺,總得有個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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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陽聽了,拍手稱讚,山羊胡抖得更厲害了。“陛下可以讓太學的算生們每年春秋兩季去祭拜漢趙過祠——這既是遵循古法,又是聖朝的恩典,看還有誰敢非議。”
這時,殿外突然有雪粒子撲打在窗戶上,張恪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從袖子裡摸出《延安府士紳密報》。“陛下,有士紳私自鑄造土銃,用的是‘火德驗銅法’,鉛砂含量超過了五成,結果炸膛,傷了三條人命。”
“火德驗銅?”朱厚照冷笑一聲,抓起《天工開物》翰林院刊印本。“正好借著這個由頭,把驗銅的權力收歸考工院。陳大錘,你明天就去山西鐵廠,給匠人們更換驗銅片——記住了,鬆煙墨裡的石墨比例,半分都不能出差錯。”
陳大錘抱拳應下,鐵砧袖扣又碰響了桌沿,驚得銅鶴香爐裡的香灰簌簌地落進香篆盤,在“工”字形的香灰上砸出了一個小坑。朱厚照盯著那個小坑,忽然伸手蘸了蘸香灰,在《大明律》的空白處畫了一個螺旋紋。“陳卿,你龍江船廠提舉的印信,明天去禮部換個新的。印紐刻成‘考工’兩個字,形製就仿照宣德朝的——一定要讓士大夫挑不出半點毛病。”
周順忽然指著《工器彙典》的手稿,聲音裡透著興奮。“陛下,螺旋紋的參數,臣用《周髀算經》的勾股術重新算了三遍,對外就宣稱‘七寸為一材,螺旋九尺合北鬥’。算生們要是想弄明白,得先解開《河圖》裡的數字奧秘。”
“好!”朱厚照猛地拍案而起,這一下力氣大,震得暖閣頂部的水晶垂旒輕輕晃動。“所有的圖紙都得附上《周禮》的注疏,把核心參數藏在卦象裡頭。就比如說這螺旋紋,就說是‘乾卦六爻旋轉之象’,不是精通易理的人,根本彆想窺探其中的秘密。”說著,他忽然轉向李東陽。“李閣老,算學納入太學這事兒,楊首輔還在反對嗎?”
李東陽臉上的笑容帶著幾分無奈。“楊首輔擔心‘以器亂道’,尤其是怕匠人子弟擠占太學的名額。”
“那就讓匠人子弟隻考‘算科’!”朱厚照抓起《論語》,扔給王巧兒。“王主簿,你明天去太學試講,就講‘三千弟子,束修幾何’——這可不就是均分術嘛。算學教材先送到翰林院審定,每卷首頁刻上孔夫子的像,末頁附上《孝經》裡的句子,看還有誰敢說算學不是聖人之學!”
王巧兒接過《論語》,手指劃過“學而不思則罔”這句話,突然靈機一動。“陛下,臣可以在算學題目裡加上《孝經》的策論,比如說‘算束修以明孝悌,計粟米以知禮義’——這樣既能考算學的道理,又能考察德行。”
朱厚照聽了,放聲大笑,用指節敲了敲暖閣西側的算學教具。“妙!就這麼辦。李閣老,翰林院得給算學教材寫個序,就說‘算者,禮之器也,數之序也’——得讓士大夫們知道,咱們不是在破壞禮法,而是在恢複禮法!”
李東陽捋著胡須點了點頭,心裡卻暗自歎息:皇上這招“用禮法包裝算學”,實際上是想用算學撬動禮法這塊大石頭啊。他忽然想起昨天在文淵閣看到的《算學證道錄》手稿,裡麵竟然把《九章算術》和《周易》的卦象一一對應起來,分明是要把技術理性融入到儒學的根基裡。
會議一直持續到辰時三刻,眾人開始討論匠法入律的具體條款。朱厚照忽然舉起《匠作功績黃冊》。“匠戶要脫籍,得攢夠三百二十分,沒有獻技三十年才能攢齊——陳卿,你覺得這要求苛刻嗎?”
陳大錘用他那粗糙的手掌輕輕撫過黃冊封麵的火漆印。“陛下,匠人最忌諱的就是浮躁。三百二十分,正好能讓他們沉下心來打磨技藝。要是戰時立了大功,比如說改良火器增加射程的,允許他們的子弟直接進入太學算學科,這對匠人來說可是極大的激勵啊。”
“準奏。”朱厚照提起朱筆,在“脫籍”這一條下麵批道:“三代匠戶累計功績超過五百的,免試進入太學成為監生。”寫完後,他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又補上一句,“算學殿試合格的人,還是得在工坊實習三年——隻會紙上談兵的匠人,朕可不要。”
窗外的雪停了,第一縷晨光爬上了暖閣的飛簷。朱厚照望著簷角的鐵馬,聽著它們在晨風中輕輕作響,忽然想起未來書包殘片裡“工匠精神”這四個字。他摸出袖口的書包卡扣,“2023”的字樣在晨光中若隱若現,和案頭上的火漆印慢慢地重疊在一起。
“諸位,”他忽然神情嚴肅起來,“今日咱們所商議的這些,都必須暗暗契合‘複古改製’這四個字。前程分是恢複周禮裡的考工製度,驗銅片是複興葛洪的舊術,算學是闡發孔夫子的微言大義。”他的目光掃過眾人,在陳大錘的鐵砧袖扣、王巧兒的算珠發簪、張恪的地圖軸頭上一一停留。“記住,咱們不是在搞革新,而是在幫祖宗把丟了的寶貝撿回來。所有新東西,都得從故紙堆裡翻找出來,再包上禮法的外衣——這樣大家才容易接受,不會抵觸。”
李東陽站起身來,行叩首之禮,笏板在丹陛上撞出清脆的聲響。“陛下以複古為刀刃,行改製之實,這可是‘以夏變夷’的大智慧啊。臣等唯有儘自己的微薄之力,輔佐陛下完成這千古大業。”
朱厚照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下。暖閣裡隻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他忽然翻開《大明律》的新頁,在“工律”篇寫下“前程分”三個字,筆尖停頓了一下,又在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鐵錨——那是鐵錨會的符號,也是他和匠人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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