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身影的話音很輕,卻像一柄無形的冰錐,刺入林閻的耳膜,直抵靈魂深處。
掌心那枚剛剛吸收了所有契約之力的黑晶,尚且殘留著滾燙的觸感,可他體內的巫族血脈,卻在這一瞬間被徹底凍結。
他撕了合同,那份被無數人、無數代殯門傳人視為詛咒源頭的生死簿。
可他忘了,任何一份合同,都有一個甲方,一個乙方,和一個最初的起草人。
“我,是第一個簽它的人。”
這句話如同一句咒語,撬開了林閻識海最深處的枷鎖。
一段不屬於他的,卻又無比熟悉的記憶洪流,轟然湧現。
那是一片望不到儘頭的遠古荒原,天空是鉛灰色的,大地被乾涸的血染成暗紅。
屍骸堆積如山,禿鷲在低空盤旋,發出沙啞的悲鳴。
在這片死寂的屍山血海中央,一個披散著長發的女人正跪在那裡。
她的衣衫襤褸,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臉上、手上沾滿了早已凝固的血汙。
她沒有哭,也沒有呐喊,隻是機械地重複著一個動作。
她從腳下的屍堆裡,撿起一根相對完整的指骨,當做筆;伸出自己的左手,用鋒利的骨尖劃破手腕,蘸著涓涓流出的鮮血,當做墨。
然後,她俯下身,在每一具冰冷的屍體額頭上,一筆一劃,艱難地寫下兩個字——安息。
那字跡,古樸、蒼勁,帶著一種穿透生死的決絕。
林閻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字跡的源流、筆鋒的韻味,與他不久前親手撕碎的那份生死簿殘頁,彆無二致。
記憶中的女人寫完一個,便換一具屍體,繼續寫。
她的血越流越慢,顏色也從鮮紅變得暗沉。
她的身體搖搖欲墜,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可她的眼神卻始終專注,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她和這些需要安息的亡魂。
“林閻,退後!”陸九娘的聲音猛地將他從那片血色記憶中拽回現實。
她一把抓住林閻的手臂,用力將他向後拖了幾步,眼神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與忌憚,“她……她不是敵人!她是你的‘源’!”
源?
林閻腦中一片混亂。
他隻感覺自己的血脈在戰栗,不是因為恐懼,而是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悲鳴與共振。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墨三姑動了。
她走到那崩塌的祭壇邊緣,蹲下身,從那把由無數白骨堆砌而成的座椅廢墟中,用一根細長的銀針,小心翼翼地挑起一縷灰白色的灰燼。
那灰燼輕飄飄的,仿佛沒有重量,卻散發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墨三姑將那縷灰燼送入口中,閉上眼,喉頭輕微滾動,細細地咀嚼品味著。
片刻之後,她睜開眼,目光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凍土:“這不是魂灰,也不是骨灰。這是‘執念灰’。”
她站起身,目光掃過秦九棺和老癲道,最終落在林閻身上,聲音低沉而清晰:“當年,你這位‘源’,在這片荒原上,跪了七天七夜。她為整整七百二十三個被活活餓死的餓殍,逐一寫下安息咒。寫到最後,她的血流乾了,骨頭碎裂了,靈魂卻因為那份‘要讓所有人安息’的宏願,被永遠地束縛在了這片土地上,成了這世間第一道‘生死契’。”
墨三姑抬手,指向那道模糊身影掌心若隱若現的巫族印記,那印記的形狀,竟與林閻掌心的黑晶有幾分相似。
“她不是想當什麼高高在上的神,她是不敢死。她怕她一閉眼,那些臨死前隻有一個念頭——‘想回家’的魂,就再也沒人認識,再也沒人記得了。”
這番話如同一道驚雷,在眾人心中炸響。
他們一路走來,見過的鬼魅魍魎不計其數,有怨毒的,有凶戾的,有貪婪的,卻從未見過一個……因為善念而成的“怪物”。
秦九棺一直緊抿的嘴唇終於動了。
他默默地從身後解下那口陪伴他多年的黑檀木小棺,輕輕地放在了白骨座椅前方約三丈遠的地方。
棺木落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融入了這片沉重的土地。
“要斷開這份最古老的契,就得先讓她‘被超度’。”秦九棺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卻帶著一絲無奈,“可她不是鬼,也不是神,她是‘願’的本身。所有常規的殯門術,對她都無效。”
話音剛落,一旁的老癲道突然發出了一陣癲狂的笑聲,那笑聲尖銳而悲愴,像是夜梟在啼哭。
他顫抖著手,從那破爛不堪的道袍袖子裡,抖出了一截被燒得焦黑卷曲的東西。
仔細看去,那竟是一塊老式直播間裡用的提詞板殘片。
在那焦黑的表麵上,依稀還能辨認出幾個字:“今日超度……白棺鎮餓魂……”
老癲道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那道身影,聲音嘶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我……我沒讀過多少書……當年在白棺鎮,我念的那篇安息文……就是抄她的!”
他的話讓林閻心中一動。
白棺鎮,那個孩童的遺書,那枚紅手印……原來所有的線索,從一開始就指向了這裡,指向了這位最初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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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癲道猛地將那塊燒焦的提詞板殘片,奮力投入了秦九棺的黑檀棺之中。
秦九棺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彎腰,雙手合上了棺蓋。
他盤膝坐下,雙手結印,口中輕聲誦起了《殯門九葬經》的最後一章,也是最禁忌的一章——《渡願章》。
“非鬼非神,非主非契……今以他人之口,還汝之願……”
他的聲音不高,卻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敲打在空間的節點上。
黑檀棺開始劇烈地顫動起來,棺蓋的縫隙中,透出幽藍色的火焰。
那塊提詞板在火焰中迅速燃燒,火光衝天而起,卻不帶絲毫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