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玉米麵磨得他喉嚨生疼,鹹菜疙瘩齁得他直皺眉。
可當他睜開眼,看到院子裡那些還在默默排隊,一張張被風霜侵蝕的臉上寫滿期盼的村民時。
他忽然覺得,嘴裡的窩窩頭,似乎……也沒那麼難以下咽了。
就這樣。一整個下午,四個人幾乎是連軸轉。
看診,開方,簡單的清創,包紮。
秦東揚就像是一個永動機,精力旺盛得可怕。
鄭曉麗和童誌軍也咬著牙堅持著。
張大海則負責打下手、抓藥、熬藥,忙得腳不沾地。
夕陽的餘暉,終於將整個小院染成了一片溫暖的橘紅色。
最後一個病人,千恩萬謝地離開了。
夜色,不知何時已經徹底籠罩了這片貧瘠的土地。
沒有路燈,隻有幾間屋子裡透出昏黃黯淡的光,像是黑夜裡掙紮的螢火。
院子裡,張大海點燃了一盞老舊的煤油燈。
跳躍的火苗,將四個人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細又長,隨著晚風輕輕搖曳,像是一群沉默的鬼魂。
“吃飯!吃飯了!”
張大海洪亮的嗓門打破了這片死寂,隻是那聲音裡,也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沙啞。
他今天一天,說的話比過去一個月都多。
鄭曉麗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感覺喉嚨裡像是被塞了一把滾燙的沙子,火辣辣地疼。
她張了張嘴,想應一聲,卻發現自己連發出一個完整音節的力氣都沒有了。
旁邊的童誌軍更是不堪。
他整個人都縮在台階的陰影裡,像一隻被霜打了的茄子,腦袋耷拉著,一動不動。
隻有秦東揚,依舊站得筆直,仿佛那連軸轉的一整天,對他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可當他轉過身,煤油燈的光照亮他側臉時,鄭曉麗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抹深深的疲色。
他也是人,不是神。
是人,就會累。
這個認知,不知為何,讓鄭曉麗那顆被高高懸起的心,稍稍落回了實處。
晚飯,被張大海一一端了上來。
依舊是那隻缺了口的舊陶盆。
依舊是那堆黃澄澄,看起來就硌牙的玉米麵窩窩頭。
依舊是那碟黑乎乎的鹹菜疙瘩。
唯一的區彆是,中午那鍋看不出菜葉子的清湯,換成了一盆勉強能稱之為“粥”的東西。
是拿碾碎的玉米粒熬的,稀得能照見人影。
公社那邊給他們醫療隊帶來的口糧,這就是全部了。
勝利公社的最高夥食標準,也就這樣了。
童誌軍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的飯菜,眼神空洞,沒有半分光彩。
中午那股被羞愧感逼出來的食欲,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剩下的,隻有麻木。
胃裡空得發慌,可他卻一點想吃東西的欲望都沒有。
甚至,隻是看著那窩窩頭,他就覺得喉嚨被那粗糲的口感磨得生疼。
鄭曉麗也是一樣。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個被榨乾的海綿,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疲憊。
彆說吃了,她現在隻想躺下,就這麼睡死過去。
可理智告訴她,不行。
她能清晰地預感到,明天,當十裡八鄉的村民們聽說這裡來了南方支援的醫生後,湧來的人隻會比今天更多。
明天,注定是一場比今天更殘酷的硬仗。
不吃飯,哪來的力氣?
秦東揚已經率先坐下,拿起了碗。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盛了一碗稀粥,拿起一個窩窩頭,麵無表情地,一口一口往嘴裡送。
他的動作不快,甚至有些機械,像是在完成一個必須完成的任務。
鄭曉麗看著他,忽然就明白了。
吃,或者不吃,在這裡根本不是一個選擇題。
而是一個生存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