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開進西山彆苑的時候,難得的燈火通明,清桅一時恍惚,好似回到了璟園。
聽見車聲,屋裡早已有人出來等著。
“少奶奶回來了,飯菜已經備好了,您是想先洗澡還是用飯?”清桅剛下車,李嬸熱情地迎過來就問。
“從醫院拿回來一些東西,我先收拾一下,一會兒再用飯。”清桅笑一笑,看著武陽提進來的那些行李,一時有發懵不知該放在哪裡。
“少奶奶,”李嬸突然壓低聲音,眼角堆起笑紋,“司令大人傍晚就回來了,這會兒在書房批文件呢。”她接過清桅的外套,意味深長地撣了撣並不存在的灰塵,“特意吩咐灶上煨著您愛的鯽魚豆腐湯...”
清桅手裡的行李袋“啪”地掉在地上。她顧不得撿,提著裙擺就往樓上跑,卻在樓梯轉角猛地刹住——鏡麵玻璃映出她淩亂的鬢發和毫無血色的小臉。指尖顫抖著理了理碎發,卻聽見書房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咳。
“還知道疼啊,我以為你鐵打的不會疼呢。”許宴揶揄地話響起。
陸璟堯沒有答話,好似低笑一聲,緊接著倒吸一口涼氣。
清桅輕聲靠近書房,指尖扣住門框,透過虛掩的門縫,她看見陸璟堯半倚在沙發上,軍裝敞著,腰間纏著的繃帶滲出血色。許宴正用鑷子夾出染血的棉球,金屬盤叮當作響。
“肋骨斷了兩根還敢騎馬狂奔?”許宴冷笑,“再偏半寸就紮穿肺葉,您倒是給戰地醫院省點麻藥。”
陸璟堯悶哼一聲,喉結滾動,“...她嚇壞了。”三個字輕得像歎息,卻讓清桅渾身一顫。她這才注意到茶幾上攤著戴家情報——原來他早已知曉醫院的事。
許宴突然摔了器械,“你當自己九條命?從北江前線晝夜不停趕回來,就為看這小混蛋...”話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拉開門,正對上清桅淚流滿麵的臉。
陸璟堯倉皇地攏緊衣襟,“……清桅。”
她張了張嘴卻啞然失聲,陸璟堯高大的身影,地上染血的繃帶都在淚水中扭曲。她愣在原地不知該作何反應,正要跑過去卻猛地撞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陸璟堯不知何時已來到身前,帶著血腥氣的掌心覆住她眼睛,“彆看...”他聲音啞得不成調,“...我沒事,不疼。”
她將臉埋進他染血的軍裝,鹹澀的淚水滲進繃帶。原來這世上真有人,會把她的安危刻進骨血裡,連命都不要。
可是怎麼會不疼,她疼的心都快麻痹,一抽一抽地都要呼吸不過來了。
清桅的指尖觸到他後背繃帶下凸起的傷痕,每一道都像烙在她心上。“纏的這麼厚,這麼多……這叫沒事?”她聲音抖得不成調,淚水砸在他胸膛上,“陸璟堯...你混蛋!”
他卻低笑著吻去她眼角的淚,抬手輕拭她臉上的眼淚,“看見你的眼淚才真的會疼……宛宛,不哭了好不好?”
許宴不知何時已經離開房間,獨留他倆人。
昏黃的台燈在書房投下暖光,窗外蟲鳥窸窣。清桅跪坐在地毯上,小心翼翼地為他重新包紮傷口。酒精棉擦過綻開的皮肉時,他肌肉繃緊卻一聲不吭。
“疼就喊出來...”她聲音還帶著哭腔。陸璟堯忽然俯身,就著這個姿勢將她圈進懷裡,下巴抵在她發頂:“比這重的傷多了去。”指尖卷著她一縷散發,“倒是你...眼睛都要哭腫了。”
月光透過紗簾,將兩人交疊的影子映的朦朧。她上藥的手被他握住,十指相扣,他低聲開口,“餓不餓?我讓李嬸送吃的上來。”
“嗯。”清桅點點頭,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格外明亮。
下人們將晚飯拿上來,青瓷碗裡的鯽魚湯還冒著熱氣。清桅執意要喂他,陸璟堯心裡彆扭又拗不過,隻好喝了幾口,最後哄著全讓他喂給了清桅。
兩人窩在沙發上,吃著飯,說著話,時不時響起一陣歡笑,勺子碰著碗沿發出清脆的叮響,映著清冷淺淡的月光。
清桅在那短短的兩個小時裡,在無數次望向陸璟堯深情幽遠的目光裡,得到了此行最圓滿的幸福。
她想某一些她一直在糾結的東西,或許可以像夜晚時經過的波爾酒莊閃爍的琉璃光一樣,轉瞬即逝。
她可以隻是她自己,也隻是陸璟堯的太太。
可當陸司令的太太似乎比她想象的要難很多,至少比起當醫院的沈醫生,更讓她精疲力竭。
宣市不大,權貴富商的圈子就那麼大,不過一個晚上,陸司令的太太沈清桅入住西山彆苑的消息就不脛而走。
第二天一早,清桅就接到各種各樣的拜帖,或上門拜訪,或相邀出遊,花樣之多,比起北平時更甚。
而陸璟堯也似乎早有準備,讓人早早地置辦了各種衣裳禮服首飾,堆滿了整個衣帽間。還有的是人送來的禮物,清桅讓人把禮盒上的名片都收起來,預備空出時間來回信以示謝意,這一來一回,也算接上頭,認了人,之後怕是少不了一些應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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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陸璟堯在北平的那大半年,雖然這些事她不喜歡,但也做慣了……此時不過換了一撥兒人,看在陸璟堯的麵子上,她也樂得把事情做地漂漂亮亮。
這一日,清桅特在西山彆苑設茶宴,又讓陸璟堯幫著選了幾位太太,一起邀至家中。
午後陽光透過六角亭的竹簾,在青磚地上灑下斑駁光影。清桅身著月白繡玉蘭的旗袍,發間隻簪一支珍珠釵,端坐在主位沏著明前龍井。
茶香氤氳間,她含笑打量著諸位太太,首座是宣市商會會長夫人周氏,正用戴著三枚寶石戒指的手輕叩茶盞:“這茶具倒稀罕,像是前清恭王府流出來的?”尾音上揚,帶著精明的試探。
“夫人好眼力。”清桅將茶壺微微傾斜,水流如銀線入杯,“是家父舊藏,今日特取出來待客。”
斜裡伸來一隻染著蔻丹的手——海關監督太太林氏,洋裝裙擺,笑起來媚眼如絲:“陸太太彆理她,周姐姐見著古董就走不動道。”轉頭卻對侍女吩咐:“去我車上取那罐錫蘭紅茶來,這綠茶喝著怪沒勁的。”
角落裡師範學校校長遺孀趙夫人輕咳一聲。她穿著藏青色素麵褂子,銀發梳得一絲不苟:“林太太,茶道貴在靜心。”話音未落,銀行家姨太太蘇小姐突然"嗤"地笑出聲,玫瑰金高跟鞋尖踢到了黃銅炭盆:“要我說呀……”
“要我說,”清桅適時截過話頭,將一碟桂花酥推到軍需處長母親吳老太太跟前,“諸位嘗嘗這個,用的是南京帶來的金桂。”老太太缺牙的嘴一抿,眾人頓時噤聲——誰不知道吳家掌握著三省軍糧調撥?
茶過三巡,侍女突然捧來鎏金托盤。清桅掀開紅綢,露出整套珍珠頭麵,作為各位臨彆禮。
天色漸晚,清桅一一送彆,與之握手送上車,趙夫人是最後一個,也是清桅相處下來最喜歡的一位,“趙夫人慢走,有時間常來啊。”
趙夫人微微一笑,臨上車時卻突然握住清桅的手,枯瘦的指節在她掌心一頂:“陸太太留步。”
一張對折的宣紙悄無聲息滑入清桅袖中。老太太渾濁的眼裡閃過一絲清明,“老身年輕時也愛讀《青梧》,尤其...一葉知秋女士的專欄。”
清桅心中一窒,車門關閉的刹那,她摸到字條邊緣的鋸齒——像是從某本書緊急撕下的。
待所有人離開,她獨自回了書房,看到字條上寫著,“明日午時,惜緣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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