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後山到王家堡,從滿目霞光到夜幕降臨,一個多小時,沈清桅終於從惶惶跳動的心緒裡重回冷靜。
她沒有時間好好感受那些剛剛回來的記憶,她眼前麵臨的問題更複雜了。
兩個人剛走到靠近院子的回廊,就聽見一陣嘰嘰喳喳的歡鬨聲,窸窸窣窣的騷動中有掩不住的雀躍歡喜。雖然這幾天院子裡一直鬨騰熱鬨的很,可這會兒的院中動靜……沈清桅聽來還是有些不同。
隱隱有些驚訝的感歎和……羞怯。
發生什麼事了?她看看手中的錦盒,心中更覺迷惑。
沈清桅剛邁進月洞門,腳步便猛地頓住。
整個庭院仿佛被月光浸透——上千支白百合在暮色中綻放,花瓣上還綴著未乾的露珠。滿目純白的百合花海在暮色中靜靜綻放,仿佛一場未化的春雪。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到極致,在晚風裡輕輕搖曳,散發出清冽的香氣。
花叢間點綴著素白的紗幔,隨風飄舞如雲絮。就連青石板小徑兩側,也整齊地擺放著插滿百合的白瓷花盆,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
\"這......\"沈清桅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中的錦盒,耳邊忽然傳來小丫鬟們壓低的議論聲。
\"少爺讓從中午就開始布置了......\"
\"聽說把全城的百合都買空了......\"
\"噓——快看程小姐的表情......\"
“怎麼會有這麼多百合花?”她下意識喃喃道。
“少爺說好看,特意弄來讓姑娘瞧瞧。”旁邊一個小丫鬟出聲解釋。
她緩步向前,發現正廳的門廊下也掛滿了百合花環。推門而入,屋內更是被改造成了花的殿堂——茶幾、博古架、甚至燭台上都擺著含苞待放的白百合。一支特彆大的百合被供在案頭的水晶瓶裡,花瓣上還凝著水珠。
好看,確實好看……可隻是因為好看嗎?
清桅站在花海中央,指尖輕觸花瓣,冰涼的露水沾濕了她的指腹。這滿室芬芳本該令人心醉,卻讓她胸口發緊,幾乎喘不過氣來。
在佩城這樣的苦寒之地,要集齊這樣規模的鮮花,不知要動用多少輛暖車日夜兼程,又要有多少花匠精心照料才能不出一絲差錯。
她突然想起清晨看見的那些凍紅雙手的送貨小廝,想起這幾日府裡神神秘秘的忙碌動靜。這份心意太重了,重得讓她眼眶發熱,卻又莫名心慌。
王瑞林,你到底想做什麼?
是知道自己一旦恢複記憶就會離開,所以要用無數的百合花提醒我——在莫斯科那一年,他曾在無數個重要或不重要的日子裡送她百合,問她早安、祝她康複、慶她開學、賀她演出甚至向她求婚,都是一束極美極純潔的百合。
是在提醒你我之間那獨一無二,絕無僅有的一年時光嗎?
她獨坐在百合花環繞的榻上,鎏金錦盒在掌心泛著微涼的光澤。她指尖輕顫著掀開盒蓋——裡頭靜靜躺著一張泛黃的宣紙,邊緣已有些毛邊,顯然被人反複展開又折起過許多次。
小心翼翼展開紙卷,上麵是力透紙背的兩行墨字:
\"羽衣常帶煙霞色,不染人間桃李花。\"
字跡已有些褪色,卻仍能看出落筆時的淩厲鋒芒。紙角還沾著一點暗褐色的痕跡,像是乾涸的血漬。清桅的指尖突然劇烈顫抖起來——這是那個送花小男孩念的那句詩!
那是她到北平沈府之後,第一次出門,跟著七哥八姐去華裳時裝店陪五姐挑婚紗。那會兒她正受人欺負,遭全城唾罵,臉上身上還帶著傷,七哥幾個本是帶著她出來散心,誰知剛進店裡就聽到一番辱罵,鄉下丫頭、醜八怪、外室之女……她聽得難受,出了店在門口的長椅上坐著。
那個溫和愜意,陽光正濃的午後,她明明坐在陽光下,卻怎麼都覺得熱不起來,渾身冰冷。就在那時,突然就有一個小男孩抱著一大束百合花,還磕磕巴巴給她念了一句詩,正是紙上這句。
\"原來.,原來是你...\"哽咽堵在喉頭,化作一聲嗚咽。淚水砸在宣紙上,墨跡頓時暈染開來。她突然蜷起身子,像受傷的幼獸般嚎啕大哭,百合花的香氣混著淚水的鹹澀湧入鼻腔。
清桅沒有告訴任何人,在一眾姐妹的調侃嬉笑裡,她垂眸淺笑凝視著那一束百合花那一刻,她感覺到了北平的陽光,是不同於杭州的一點點光亮,是那點微弱的熱讓她最終選擇留在北平。
原來那個在冰窟裡向自己伸過手的陌生人,是你……
可你現在告訴我,是想挽留我?
是嗎,王瑞林?
給她在無聲處送花安慰,禮堂爆炸時撲身救她,驚馬險墜時飛身救她,甚至在火車雪崩遇難時,不遠萬裡救她,小心翼翼護她,陪她,給她聯係留學,陪讀……還幫她查過母親的線索,他為她做的實在太多太多。
清桅笑著笑著,淚眼婆娑,心中絞痛,這份愛她要如何才受得住,還得起?
不知過了多久,天已經徹底暗下來,外麵的槽雜也小了很多。
沈清桅怔愣的坐在屋子中央,身後響起敲門聲。她有些忙亂地擦了擦臉,收拾好情緒,淡聲開口,“請進。”
“沈小姐。”是阿飛。
沈小姐,她太久沒有聽到人這樣稱呼她了。清桅一時有些尷尬,“有事嗎?”
“少爺說,他明早卯時會在後山草場等您。如果您做了決定,他會親自送您。”
阿飛的聲音壓的很低,清桅茫茫然間竟有些沒聽清,隻聽得明早卯時、馬場、決定、送……
\"送...我?\"清桅的指尖猛地掐進掌心,連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她踉蹌後退半步,撞翻了案頭的水晶瓶。百合花跌落在地,花瓣碎成慘白的殘片。阿飛的話像把鈍刀,一點點剖開她的心——王瑞林早已知曉她的猶豫,甚至...重新讓她做決斷。
難怪會一次次送她百合花……
難怪會突然帶她去騎馬……
原來是為了讓她想起記憶……原來最痛的不是被迫留下,而是當你終於動搖時,那個人卻為你敞開了離開的門。
可是,所有訂婚事宜都已準備妥當,王家親屬家眷上上下下幾百人都已到了,她若這個時候離開,他要怎麼辦?
還有熟悉的江南菜式,神情古怪的阿玥,那是什麼意思?她是陸璟堯的人?
陸璟堯,這是清桅在恢複記憶後第一次想起這個名字,那個高大的身影,那張仍舊英挺俊朗的麵容……他明天也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