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魯木齊七月的陽光毫不吝嗇地傾灑在銀川路的每一處角落,現代工美裝飾公司院子裡的玻璃板材在烈日下泛著刺目的光,幾隻麻雀撲棱著翅膀,在牆頭的陰影裡來回跳躍。陳默坐在臨時搭建的繪圖室裡,握著鉛筆的手沾滿橡皮碎屑,麵前攤開的火鍋店設計圖紙已經初具雛形,從吊頂的藻井式民族紋樣,到後廚的明溝排水係統標注,每一處細節都凝聚著他這一周的心血。
“陳工!來我辦公室一趟!”謝安寧的聲音穿透熱浪,從二樓窗口傳來。陳默放下鉛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瞥見牆角的馬紮上搭著的工裝,領口處還留著上次丈量現場時蹭到的牆灰。這一周他吃住都在公司,熬夜繪圖時謝安寧總會默默放下一杯濃茶,此刻回想起來,那些關懷竟像蒙著霧的玻璃,漸漸模糊了真實的輪廓。
踏上二樓的木質樓梯,每一級台階都發出吱呀的聲響。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茶香混著煙味漫出來,和往常並無二致。推開門,謝安寧照舊坐在老板椅上,左手的不鏽鋼茶杯騰著熱氣,右手捏著個牛皮紙信封,指節把紙邊都壓出了褶皺。“坐。”他下巴朝對麵的椅子點了點,嘴角掛著的笑卻沒達眼底,煙灰在香煙上顫巍巍地懸著,遲遲不掉。
陳默剛落座,謝安寧便把信封推過來,厚紙擦過桌麵發出沙沙聲:“今天發工資,拿著。”陳默低頭看著信封,邊緣還沾著點茶葉漬,沉甸甸的分量讓他心裡一震。抽出裡麵的鈔票,兩遝十元紙幣整整齊齊碼著,最上麵還壓著一張五十元——整整2700元。這個數字像一記重錘砸在他太陽穴上,要知道,此時烏魯木齊的人均工資還卡在四位數門檻下,普通工人乾三個月都未必能攢夠這個數,而他才來了短短一周。
“老大,這……”陳默捏著鈔票的手指微微發抖,抬頭望向謝安寧。陽光透過窗戶斜切進來,在謝安寧臉上割出明暗交界線,藏青色休閒裝的褶皺裡落滿細碎光斑。謝安寧突然掐滅香煙,重重歎了口氣,茶杯裡的茶葉隨著動作劇烈翻滾:“陳工,哥對不住你。那個火鍋店項目,壓根就沒有。”
空氣瞬間凝固,陳默感覺耳膜嗡嗡作響。手中的鈔票變得滾燙,仿佛要灼燒他的掌心。謝安寧往後靠在椅背上,抬手揉了揉眉心,露出少見的疲憊:“我兄弟四個,我是老大,從小就得扛事兒。你也知道陽天快撐不住了,我怕你……”他的聲音突然哽住,抓起茶杯猛灌一口,滾燙的茶水卻沒能澆滅眼中的愧疚。
陳默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圖紙上那些精心繪製的排煙管道、餐桌布局此刻在腦海裡扭曲成荒誕的圖案。他想起初來那晚,謝安寧拍著他肩膀說“以後都是自己人”,想起熬夜時遞來的摻著枸杞的濃茶,每一幕回憶都變成鋒利的倒刺。“所以這都是騙我的?”他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鏽的鐵釘。
謝安寧猛地站起來,椅子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繞到桌前,雙手撐著桌麵,身體前傾,國字臉上的肉因用力而繃緊:“是騙了你,但哥沒壞心眼!你看看陽天現在的爛攤子,張寶軍天天跑銀行都貸不到款,馬成頭發都急白了!”他突然抓起大哥大,重重拍在桌上:“我要是等陽天垮了再找你,你能來嗎?”
窗外的蟬鳴聲突然變得震耳欲聾,陳默盯著桌上的大哥大,黑色機身映出他扭曲的倒影。2700元工資此刻像根刺卡在喉嚨裡,吐不出咽不下。他想起啤酒屋完工時,謝安寧帶他去吃饢坑肉的豪爽模樣,那時的笑聲還在耳邊回蕩。“那你現在說這些,是要我走?”他的聲音冷得連自己都陌生。
“走?”謝安寧突然笑起來,笑聲裡帶著破罐子破摔的意味。他重新坐回椅子,點燃一支新煙,煙霧繚繞中眼神卻愈發清晰:“我要是想讓你走,何必跟你說這些?這錢你拿著,就當哥給你的賠罪錢。現代工美雖然比不上大公司,但隻要有我謝安寧一口飯吃,就有你陳工的!”他伸手從抽屜裡抽出一遝合同,紙頁在桌上散開,露出甲方欄陌生的公司名稱,“明天跟我去見個客戶,真正的大項目,友好商場的裝修。”
陳默的目光猛地定在合同上,謝安寧則端起茶杯,輕抿一口,繼續說道:“這項目已經有人在跑了,我家老二就在友好商場工美部上班,多少能打探些內部消息,占點先機。”他頓了頓,手指無意識摩挲著茶杯上的燙痕,“老三跟在父母跟前,在二毛市場大門口開了個蛋糕店,生意還算紅火,起碼能顧住二老。老四腦子活,在海鮮市場倒賣海鮮,天天淩晨兩三點就去進貨,辛苦是辛苦,倒也賺了些錢。”
謝安寧放下茶杯,身體前傾,目光灼灼地看著陳默:“我知道你重情義,舍不得陽天。但你摸摸良心說,在那兒你能有這待遇?能接觸到友好商場這種大項目?我想拉你入夥,是真覺得你能幫我把這攤子做大。咱們兄弟齊心,這項目拿下,在烏魯木齊裝飾界,咱們也算能站穩腳跟了!”
陳默捏著鈔票的手慢慢鬆開,紙幣上已經留下深深的褶皺。他的腦海中閃過與張寶軍、馬成並肩奮鬥的過往,又浮現出謝安寧這一周來的信任與器重,以及眼前友好商場項目帶來的機遇。陽光不知何時偏移了角度,照亮謝安寧鬢角新添的白發,也照亮了合同上“友好商場”幾個字。
“老大,”陳默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帶著一絲顫抖,“下次有話直說,彆再玩這套了。”
謝安寧如釋重負地笑了,起身重重拍了拍陳默的肩膀,力度大得讓他往前踉蹌半步:“好!以後咱們醜話說前頭!走,今天提前下班,帶你去二道橋吃烤包子,再整幾串紅柳烤肉!吃飽了,明天咱們就去會會友好商場的人!”他拿起大哥大彆在腰間,轉身時藏青色衣角掃過桌麵,帶起一陣風,將桌上的圖紙邊角掀起又落下。
陳默跟在謝安寧身後走出辦公室,七月的熱風撲麵而來。他把鈔票仔細塞進內袋,感受著體溫透過布料傳遞到紙幣上。遠處傳來饢坑肉店老板的吆喝聲,帶著獨特的新疆腔調,在空氣中悠悠回蕩。這一刻,他知道自己的人生軌跡已經徹底改變,前方等待他的,或許是更多的挑戰,但也有了新的機遇與可能,而友好商場項目,將是他在現代工美新征程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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