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九,寅時末。
山洞外,東方天際終於撕開一絲灰白,濃墨般的夜色被稀釋,顯露出山林模糊的輪廓。風依舊嗚咽,卻少了幾分刺骨的寒意,帶著破曉前特有的清冽。洞內,油燈的光芒與陽和丹雛形散發的溫潤暖金交織在一起,驅散著角落的黑暗,也映照著秦沐歌疲憊卻異常專注的側臉。
“娘親,給。”明明踮著小腳丫,努力將一塊剛剛用清水仔細洗過、沾著晶瑩水珠的乾淨小布巾遞到秦沐歌手邊。他懷裡抱著溫熱的玉盒,大眼睛亮亮的,努力想幫上忙。
“謝謝明明。”秦沐歌心中一暖,接過布巾,小心地擦拭掉額角和鬢邊的汗水。指尖傳來的冰涼觸感讓她精神稍振。她將目光重新投向石桌。
桌上,那枚被暖金流光包裹的陽和丹雛形,在乾薑末融入後,形態已徹底穩固。鴿卵大小,通體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暖金色澤,如同包裹在晨曦薄霧中的暖玉,散發著融合了冰魄、九陽、生機與薑辛的醇厚藥香。流光如同有生命般,在其表麵緩緩流淌,溫養著丹體。雪蟾繭似乎耗力不小,表麵的金紋光芒收斂了許多,但依舊穩定地輸出著溫和的暖意,通過秦沐歌的掌心維持著流光的運轉。
最關鍵的壓製丹藥已成雛形,但秦沐歌的心弦並未放鬆。陽和丹是延緩之藥,是吊命之方,卻非根除之解。要真正從閻王手中奪回景和帝蕭啟的性命,必須洞悉那“瓊漿”毒引及其所引發舊毒的本質!
她的視線落在旁邊那個銀碟上。碟中殘留著數滴渾濁的“瓊漿”,以及被銀針逼出的、如同活物般細微蠕動的灰黑色雜質。腥臭的煙氣早已被陽和丹散發的藥香中和驅散,但那陰冷汙穢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依舊縈繞不散。
“墨影,清水。”秦沐歌聲音有些沙啞。
“是。”墨影立刻將盛滿清水的陶罐放在桌角,目光警惕地掃了一眼洞口藤蔓的縫隙,確認無異動後,才稍稍放鬆緊繃的肩背。
秦沐歌取過一根新的銀針,屏住呼吸,極其小心地蘸取了一丁點碟中析出的灰黑色雜質。銀針尖端瞬間被染上粘稠的墨色,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寒順著針身傳來,讓她指尖微微發麻。
她沒有立刻進行藥理測試,而是將黑針舉到油燈下,凝神細看。
燈光映照下,那粘附在針尖的雜質並非均勻的黑色,而是呈現出極其細微的、深淺不一的顆粒狀。有些顆粒邊緣銳利,閃爍著金屬般的冷光;有些則渾濁如泥,仿佛裹挾著腐敗的有機質;更令人心悸的是,其中似乎真有極其微小的點狀物,在極其緩慢地、難以察覺地……蠕動?如同塵埃般大小的黑色活蟲!
秦沐歌的心沉了下去。這與她在《毒經》殘篇中看到的關於南疆“蝕髓蠱”的描述極為相似!那並非真正的活蟲,而是以特殊礦物、劇毒生物分泌物以及陰煞之地培育出的、介於活物與死物之間的邪異毒種!它們本身毒性猛烈,但更可怕的是其“引”和“蝕”的特性——能喚醒並催化宿主體內潛伏的同源陰毒,並如同跗骨之蛆般蝕入骨髓,難以拔除!
“難怪…難怪太醫院束手無策…”秦沐歌喃喃自語,眼中寒光閃爍,“蝕髓蠱種…此物非大慶所有,必是北疆或南域秘傳!國師…竟將此等陰邪之物煉入‘瓊漿’!”她幾乎可以肯定,景和帝體內所謂的“舊毒”,根本就是多年前被悄然種下的、處於蟄伏狀態的蝕髓蠱種!所謂的瓊漿玉露,不過是喚醒和喂養這些毒種的引子!
“王妃,此物…可有解法?”墨影的聲音帶著凝重。他雖然不通醫理,但看秦沐歌的臉色,便知情況凶險萬分。
“蝕髓蠱種…性極陰寒汙穢,畏陽剛熾烈,懼生機淨化。”秦沐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枚暖金色的陽和丹雛形,“陽和丹蘊含的生機與九陽之力,正可克製其陰寒,延緩其侵蝕。但要徹底拔除…”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需內外夾攻!外以陽和丹之力壓製、淨化;內則需以特殊藥物或手段,逼其離體!”
她想起剛才用黑針試探陽和丹時,那暖金流光對雜質強烈的淨化反應。“逼其離體…”一個念頭閃過,“或許…可以‘引’!”
她立刻行動。取過一小片薄薄的、經過特殊鞣製處理、具有一定韌性的羊皮紙本是用來包裹貴重藥材的)。用銀夾極其小心地夾起銀碟中一顆相對“完整”的、米粒大小的灰黑色雜質顆粒,放在羊皮紙中央。
然後,她拿起那根沾有毒質的黑針,針尖並未直接觸碰羊皮紙上的雜質,而是懸停在約一寸高的位置,針尖穩穩地指向那顆灰黑色顆粒。
“明明,幫娘親看著蟾蟾。”秦沐歌輕聲對兒子說。
“嗯!”明明用力點頭,小手更緊地抱住了玉盒,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根黑黑的針和紙上的“小蟲蟲”,小臉上既有害怕,又有好奇。
秦沐歌屏息凝神,意念微動,通過掌心與玉盒的聯係,嘗試引導雪蟾繭的生機之力——並非磅礴輸出,而是極其精微地,引出一縷細若遊絲、卻精純無比的暖金氣息,順著她的指尖,緩緩渡入那根懸停的黑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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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黑針發出極其輕微的震顫。針身上殘留的、未被完全淨化的頑固黑斑,在這股精純生機的注入下,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油脂,劇烈地翻滾、收縮起來!一股強烈的、帶著淨化意誌的生機氣息,順著針尖,如同無形的尖錐,直刺下方羊皮紙上的灰黑色顆粒!
就在這股淨化氣息觸碰到顆粒的刹那——
嗤啦!
一聲刺耳的、仿佛烙鐵燙肉的聲響!
那顆灰黑色的顆粒猛地劇烈扭曲、膨脹!表麵瞬間鼓起無數細小的黑色氣泡,如同沸騰的毒液!一股比之前濃烈十倍的腥臭黑煙猛地爆發出來,帶著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啊!”明明嚇得驚叫一聲,小臉煞白,下意識地後退半步,緊緊閉上了眼睛,把小腦袋埋進了秦沐歌的腿側。
墨影瞬間握緊了刀柄,警惕地盯著那團詭異的黑煙。
秦沐歌卻死死盯著羊皮紙上的變化,眼中非但沒有懼色,反而爆發出驚人的光芒!
隻見那顆膨脹扭曲的顆粒,在爆發出黑煙的同時,其中心位置,竟有一點極其微小的、針尖般大小的、閃爍著暗沉血紅色澤的晶體,在劇烈地掙紮、跳動!仿佛是被那股淨化生機從“沉睡”中強行刺激、逼出來的核心!
“血髓晶!”秦沐歌幾乎失聲叫出!《毒經》殘篇中記載的,蝕髓蠱種的核心精粹,凝聚了最精純陰毒與怨煞之氣的邪物!此物才是蠱種真正“活”性所在,是喚醒和操控潛伏蠱毒的關鍵!
那點微小的血紅色晶體瘋狂跳動著,似乎想要掙脫淨化生機的束縛,重新鑽回那團沸騰的黑色“外殼”之中,或者尋找新的宿主!
“休想!”秦沐歌眼神一厲!她等的就是這一刻!左手快如閃電,早已準備好的、一根在燭火上燒得通紅的細金針,帶著灼熱的氣息,精準無比地刺向那點暴露出來的血髓晶!
滋——!
刺鼻的白煙伴隨著焦糊味猛烈升騰!
那點瘋狂掙紮的血髓晶,在接觸到滾燙金針的瞬間,如同暴露在烈陽下的薄冰,發出一聲極其淒厲、仿佛能刺穿耳膜的無聲尖嘯秦沐歌和墨影都感到一陣強烈的精神衝擊),隨即猛地爆裂開來!化作一小撮極其細微、閃爍著暗淡紅光的粉末!
而包裹著它的那團沸騰黑色“外殼”,在血髓晶爆裂的瞬間,如同失去了主心骨,迅速乾癟、萎縮,顏色也由粘稠的漆黑變成了死氣沉沉的灰白,再無半點“活”性,如同被燒儘的殘渣!
成功了!秦沐歌長長地、近乎虛脫地呼出一口氣,後背已被冷汗徹底浸透。雖然隻是處理了極其微小的一粒雜質,但這實驗無疑證明了她的思路——陽和丹提供壓製與淨化的“勢”,而徹底拔除潛伏的蝕髓蠱種,需要精準地找到其核心“血髓晶”,並以雷霆手段如高溫、強光或特定藥物)瞬間摧毀!否則,一旦驚動,它便會瘋狂反噬宿主!
“王妃…這是?”墨影看著羊皮紙上那點暗淡的紅色粉末和灰白殘渣,驚疑不定。
“這便是‘毒引’與舊毒的核心邪物!”秦沐歌指著那紅粉,聲音帶著徹骨的寒意,“名喚‘血髓晶’!陽和丹可壓製其活性,淨化其散發的陰毒,但要徹底根除陛下體內的隱患,必須在陽和丹藥力護持下,設法逼出其體內潛伏蠱種的核心血髓晶,並瞬間滅殺!”她頓了頓,眉頭緊鎖,“這需要極其精準的時機和手段…恐怕需輔以金針渡穴,配合特殊藥物引導…”
這絕非易事!尤其是在皇宮深處,強敵環伺,條件簡陋的情況下!
就在此時——
“咕嚕嚕…”明明的小肚子再次響亮地叫了起來。他小臉一紅,怯生生地抬頭看著秦沐歌:“娘親…明明餓…”折騰了大半夜,又受了驚嚇,孩子早已饑腸轆轆。
秦沐歌心頭一軟,強壓下紛亂的思緒。她看了看桌上溫養的陽和丹雛形,流光穩定,藥香醇厚,已無需她時刻引導。雪蟾繭也似乎進入了某種緩慢恢複的狀態,金紋光芒柔和。
“墨影,生堆小火,把剩下的餅子烤軟些給明明。”秦沐歌吩咐道,自己也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和饑餓感襲來。
“是!”墨影立刻行動起來,在山洞最裡側避風處,用枯枝敗葉小心地點燃了一小堆篝火。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起來,帶來溫暖的光亮和劈啪的聲響,瞬間驅散了山洞裡殘留的陰冷和腥臭,增添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秦沐歌將剩下的硬餅掰開,放在火堆旁烘烤。很快,餅子散發出誘人的麥香。她將烤得最軟最熱的部分撕下來,吹涼了些,遞給眼巴巴望著的明明。
“小心燙。”她柔聲道。
“嗯!”明明開心地接過,小口小口地啃著,被煙火氣熏得紅撲撲的小臉上滿是滿足。熱乎乎的食物下肚,驅散了寒意和恐懼,孩子的精神明顯好了許多。
秦沐歌自己也吃了些,冰冷的身體漸漸回暖。她看著兒子安靜吃東西的側影,又看了看火堆,再望向洞外漸亮的天光,紛亂的心緒在食物的安撫和這片刻的安寧中,奇跡般地沉澱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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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的火種已經點燃,解藥的雛形已在掌握,毒物的本質也已洞悉。剩下的,便是如何在絕境中,將這微弱的希望,變成救命的曙光。
與此同時,大慶皇宮,紫宸殿。
寅時的更鼓早已敲過,殿內卻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濃重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如同腐朽花朵般的甜膩氣息,彌漫在每一寸空氣裡,壓得人喘不過氣。巨大的龍床上,層層明黃色帳幔低垂,隱約可見景和帝蕭啟枯槁的身影。他雙目緊閉,麵色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若非胸膛還有極其微弱的起伏,幾乎與死人無異。
龍床邊,跪著幾名麵如土色的太醫,為首者正是太醫院首席白汝陽。他花白的胡須不住顫抖,手指搭在皇帝枯瘦的手腕上,感受著那微弱得隨時可能斷絕的脈息,額頭上冷汗涔涔。
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太子蕭玨一身明黃常服,負手立在床邊不遠處,年輕的臉上布滿陰霾,緊抿的嘴唇透著一絲強行壓抑的焦慮。他身後站著幾名心腹侍衛,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殿內眾人。
殿門處,幾名身著深紫色道袍、麵無表情的內侍垂手侍立,眼神卻如同冰冷的毒蛇,無聲地監視著殿內的一切。他們是國師派來“協助”照料陛下的“玄陰侍者”。
“白院判!父皇他…到底如何了?!”太子蕭玨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急躁,打破了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