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秦淮河氤氳著水墨氣息,黃家宅院垂花門前的石獅子被細雨浸潤得發亮。
黃舜卿放下手中《申報》,望著庭院裡研讀《女誡》的幼女。
忽然對正在繡《洛神賦圖》的夫人歎道:"如今長毛占了武昌,這聖賢書怕是真要成絕響了。"
十五歲的黃婉梨聞言抬頭,鬢角沾著飄落的海棠花瓣:"爹爹常說"邦有道,危言危行",太平軍既自稱天兵,為何要焚毀嶽麓書院?"
她膝頭的《列女傳》正翻到龐娥親複仇篇,泛黃紙頁間還夾著三哥從夫子廟帶回的桂花糖。
這是同治三年四月初七,距離南京城牆被湘軍轟塌還有九十八天。
黃宅書房的紫檀多寶閣上,整整齊齊碼著黃舜卿花二十年光陰收集的典籍。
最上層供著孔聖像,兩側掛著"詩書繼世長"的灑金對聯。
每日卯時,四個孩子便在此誦讀——長子研習《鹽鐵論》,次子臨摹《玄秘塔碑》,三子擺弄西洋自鳴鐘,唯有幺女黃婉梨獨愛《樂府詩集》。
"小妹快看!"三哥捧著個鎏金匣子衝進來,"廣陵書坊新刻的《隨園詩話》!"
少年衣袖還帶著朱雀大街的煙火氣,獻寶似的翻開帶著墨香的冊頁:"這句"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倒像是寫你的。"
窗外的太平軍巡邏隊恰在此時經過,腰刀與鐵甲碰撞聲驚飛簷下燕子。
黃舜卿急忙闔窗低斥:"慎言!上月城東李秀才不過謄了首杜詩,就被當作清妖剜了眼睛。"
他枯瘦的手指撫過書脊,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上洇開點點猩紅。
七月十九日寅時三刻,第一顆開花彈落在聚寶門城樓。
黃婉梨被爆炸聲驚醒時,母親正將《朱子家訓》塞進她懷中。
透過雕花窗欞,可見天際紅光如血,那是湘軍焚燒城外麥田的狼煙。
"莫怕,"母親顫抖的手指係緊她衣襟,"曾大帥的兵最重禮法......"
話音未落,院牆轟然倒塌。火光中躍入的湘軍什長申彪滿臉煙塵,牛皮靴踩碎滿地青花瓷片。
"逆賊家眷在此!"他揮刀劈開書房屏風,黃舜卿撲向藏書架的瞬間,刀刃已穿透老人單薄的後背。
"爹!"三哥抄起硯台砸去,被申彪反手削去半邊頭顱。
腦漿濺在《史記》卷軸上,蜿蜒如蝌蚪文。
黃婉梨死死咬住嘴唇,看著二哥被長矛釘在"詩禮傳家"的匾額下,大嫂抱著繈褓中的侄兒撞向影壁。
"好個標致小娘。"申彪的刀尖抵住她咽喉時,黃婉梨突然想起《刺客列傳》裡的豫讓。
她綻開梨渦淺笑,任士兵用麻繩捆住雙手,目光掠過滿地殘卷——那本浸透父兄鮮血的《列女傳》,正靜靜躺在血泊裡。
湘軍樓船逆流西行第三日,黃婉梨在底艙見到了金姑。
昔日揚州鹽商的掌上明珠,此刻蜷縮在黴爛稻草堆裡,腕上翡翠鐲子卡在淤青的皮肉間。
"他們要送我去寶慶的窯子......"金姑抓著她的衣袖,指甲縫裡全是血痂,"申彪昨夜把我賞給火頭軍,那些畜生......"
艙外忽然傳來鎖鏈響動,金姑觸電般鬆開手。
兩個醉醺醺的兵丁闖進來,扯著她頭發往外拖。
黃婉梨撲到舷窗邊,看見月光下金姑的白綾褻衣飄如鬼魅,江麵濺起的水花轉瞬即逝。